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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庄稼和诗歌


土地,庄稼和诗歌
——浅析白庆国诗集《微甜》
 
作者:史映红
 
评论家谢有顺曾在《乡愁,现实和精神成人》一文中说:“在今天这个时代,小说可以畅销,散文可以名世,话剧可以成为政府文化项目,批评也可以寄生于学术场,唯独诗歌,一直保持着边缘和独立的状态。没有市场,没有版税回报,也没有多少文学权力的青睐,它坚韧、纯粹的存在,如同一场发生在诗人间的秘密游戏,有些寂寞,但往往不失自尊。我见过很多诗人,他们大多以人生作文,以性情立世,热爱写作,尊重汉语,对诗歌本身怀着深切的感情,即便遭到旁人奚落,内心也不为所动,常为自己能觅得一句好诗喝酒、流泪。在这样的时代,还有这么多贵重的诗心活跃在各个角落,确实令人感动”。是这样,很多时候,远离繁华都市和霓虹灯的闪烁,远离别墅和高规格的写字楼,远离宝马奔驰和名利场。有一些被称为诗人的人,安静隐忍、恬静淡泊,在旷野、庄稼地里、工厂车间和校园一隅,甚至在打工出租屋,执著写诗,这些诗行,有的是对家乡深切的感激,有的是对父母先祖深切的怀念,有的是对人生和命运深长的嗟叹,有的是对历史和岁月悠长的感怀。法国文豪雨果说:“文学是从文明中分泌出来的,诗则是从理想中分泌出来的,这便是为什么文学是一种社会需要,这便是为什么诗是灵魂所渴求的东西”。身处河北新乐农村的白庆国,就是这样的诗人,他的诗就像脚下的土地,敦厚、深沉、踏实;也像他播种、呵护的庄稼,茁壮质朴,却又卓尔不群。下面,从四方面浅析白庆国诗集《微甜》。
 
很干净地走在这个世界上
 
来看作品《微甜》:“我们的企望到微甜为止∕微甜,足够我们一生幸福∥玉米秸秆——微甜∕红薯——微甜∕南瓜——微甜∕西红柿——甜中还带着酸∕如果抓一把麦粒细细咀嚼∕也是微甜的∥感觉神经触到微甜∕就迅速传给大脑∕让我们兴奋地难以控制∥有此延伸,一家人∕平安就是微甜∕吉祥也是微甜∥我们谁也不敢奢望甜或更甜”。鲁迅先生曾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们是中国的脊梁”。在广大农村,很多乡亲们就是“埋头苦干的人”;他们世代生活在农村,坚韧、执拗、倔强,万分热爱脚下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照顾自己老人、呵护孩子一样伺奉土地;如果丰收了,就笑逐颜开,那么知足,一年劳作和付出总算没有白费;如果因为天灾人祸,颗粒无收,他们也不会怨天尤人,只怪今年运势不好。默默地修整田埂、水渠和农具,为来年春耕春播再做准备。他们勤恳、勤劳,从选种到收获,期间要大半年时间,甚至要跨年,在这漫长时间里,从下种施肥、到禾苗渐渐成长,接着除草、除虫、防病害,一次又一次浇水和喷洒农药等;在这个过程,他们起早贪黑,风雨无阻,操心操劳并不比抚养孩子轻松。他们安于平静,知足常乐;在这个允许有人任性的年代,很多当官的,一顶乌纱帽还没有戴稳,又把目光放在更高的位子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挖空心思、用尽计谋,削尖脑袋往上爬,攀到新位置上,又耍尽手段、敛财贪财,把送出去的成数十倍,上百倍收回来。很多商人,住高档别墅,出入酒楼会所,官商勾结,耀武扬威,整天叫嚣“这世上就没有我搞不定的事儿”,其狂妄嘴脸着实让人生厌。再回头看我们的父老乡亲,“玉米秸秆——微甜,红薯——微甜,南瓜——微甜”,一点点微甜,“让我们兴奋地难以控制”;在浩大的平静与安宁面前,“足够我们一生幸福”。在这幸福面前,他们会忘记无数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忘记烈日下滂沱的汗水,忘记受到的欺凌与委屈。这首诗以小见大,以点带面,托物寓人,步步深入,把乡亲们勤劳质朴,知足常乐,小富即安的品性与心态描写得淋漓尽致。

实事求是的说,当下诗坛生态确实比较乱,诗人中也有一些人玩世不恭,游戏诗歌和读者,要么调侃戏谑、要么无病呻吟,甚至以下半身说事,他们要找到自己的存在方式,不是靠文本,而是靠集体起哄和手法各异的炒作,奇怪的是这些并没有多少艺术价值的庸诗,还被收到一些选本,比如某权威选本里有一首叫《呐喊》的诗:“每天放学以后∕就有一个声音∕在楼下喊∕如果是星期天∕他几乎要喊∕整整一个下午∕一声接一声∕喊一个人名字∕开始很激越∕然后有些不耐烦∕到最后声嘶力竭∕几乎绝望∕王!梅!梅∕下来玩∕声音在楼与楼之间回荡∕但是很少有人回应∕我从窗户里往下看∕王梅梅并没有出现∕一个小男孩站在垃圾桶边∕踢着一只易拉罐∕仍在低声念叨着∕王梅梅∕下来玩”。在这些诗里,既没有多少艺术性,又缺乏想象力,把无趣当有趣,味同嚼蜡。而白庆国的诗,来自底层和生活,品阅能给人一种浓浓的生活气息,一种悲悯情怀,比如作品《冬日空旷的田野上》:“冬日,我总能看到空旷的田野上∕二爷身背筐子,捡拾∕遗漏的粮食∕一辈子的劳动∕他已经熟识了寒冷∥北风吹得他的衣角∕不停地摆动∕他满头的白发已变成了霜∕如果是顶风∕他的行走就很吃力∕偌大的田野就他一个人∥他一个人,空空的田野上∕风猛烈地吹着∥我站在村边上,看着他∕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的命运总是与风有关”。读这首诗,就想起钱穆先生说的一句话来:“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冬日的北方,往往是北风冽冽,寒风刺骨,这个时候,很多人家在有暖气或火炉的房间里聊天、看电视和打牌。但是,“二爷身背筐子,捡拾遗漏的粮食”;“他满头的白发已变成了霜,如果是顶风,他的行走就很吃力”。最后感叹“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的命运总是与风有关”。一首有情境有人物,画面感强烈、具有感官冲击力的作品就在读者面前了,诗行里的二爷,就是我们无数人的长辈,他耕耘一生,播种一生,劳累一生,付出一生,但依然贫困;劳苦与收成不成正比,年老体弱,依然与贫穷相伴,以至于不得不在“风猛烈地吹着”的“空旷的田野上”去“捡拾遗漏的粮食”。二爷的劳累艰辛、贫瘠困难,让我们感同身受。白庆国的诗,写出了我们曾熟悉的、当下依然贫困的乡亲们的悲苦与辛劳,写出了一个努力生活、力图改变命运之人的承担、隐忍和坚持。这些诗作,有筋有骨,有血有肉,有同情有悲悯;突然想起法国作家加缪在《鼠疫》中关于对里厄医生所说的话:“根据他正直的良心,他有意识地站在受害者一边。他希望跟大家,跟他同城的人们,在他们唯一的共同信念的基础上站在一起,也就是说,爱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因此,他分担了他们的一切忧思,而且他们的境遇也就是他的境遇”。白庆国就是这样一个有“正直的良心”的人;是一个“分担了他们的一切忧思”的人。
 
接着品析《乡村生活》:“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井是今年新钻的∕去年刚换了新麦种∕那块贫瘠的沙滩地∕终于养成了好地∥房子新修了∕花了十二万∕借了邻居两万∕如果生活不发生意外∕十一月,计划把儿子的婚事办了∕他们已经等了三年了∕只等我把钱攒够了∥我一个破农民∕只靠种地来不了几个钱∕看来只能先借钱了∕再把这事拖下去∕儿子对我意见更大了∕现在他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异样∥身体里的筋骨∕时常发生暴动∕时不时把我捆绑在床上∥以后再不管,蛄吃蚯蚓的事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不是为了获得诺贝尔奖而写作,我写作是因为我想知道我们是谁,我们的生活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为什么生活常常是丑陋的,而不是尽可能的好?我们一定要和人们谈论他们心中承载的是什么,这让我们更加接近真相”。法国思想家罗曼•罗兰也说:“对普通人就得表现普通的生活:它比海洋还要深,还要广。我们之中最渺小的人也包藏着无穷的世界……你写这些简单生活吧,写这些单调的岁月的平静史诗吧,一切都那么相同又那么相异”。白庆国的这首诗,把一位普通农民一生的劳累加以描写,365个日子,大多与土地朝夕相处,即使再勤劳、努力,收获也就那么多。农药、种子、肥料、地膜、水电等成本越来越高,而粮食价格多年始终停滞不前,种地只能是勉强糊口。同样,把一位农民的责任与担当写出来了,不管你挣钱多少,但有几件大事无论如何都要办:孝敬老人、抚养教育孩子、再给孩子们置办新房新院,下彩礼娶媳妇等,少说也得数十万,对于一个农民,就相当于背着一座泰山,根本就没有任何喘息的时候。这里花钱尚未着落,那里正催促缴款、讨账,经常是债务成山,拆东墙补西墙。这也正是我们常常在田间地头看到很多白发老人忙碌的身影,也时常在建筑工地看到不少白发老人躬身苦干的原因。白庆国写他熟悉的生活,写他经历的人生和事情,真实真切、真挚真诚,不矫揉造作,不拾掇拼凑,给读者的感觉既是写他自己,又是写无数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状态、生活现状和喜怒哀乐;可信可见,可亲可爱,耳目一新。
 
一个诗人忍耐了村庄所有的痛
 
继续品析作品《村庄》:“对于一座熟悉的村庄∕我留意的是一些不断发生的事件∥比如一个人因车祸突然离开∥比如一群警察∕突然来到∕警车的颜色∕与村庄里任何一物的颜色∕都不协调∥再比如一场突至的大雨∕将村庄浇成灰色∥还有很多突发事件∕少男少女突然被机器咬断手指∥一棵树倒掉了我再也不为它伤心∕一些颜色从砖墙上脱落∕一块黑在村庄的上空反复移动∕一些人进进出出∕永远也踢不破村庄那道无形的坎∥有时,我好像一个局外人∕把目睹的欢乐和忧伤∕悄悄记在纸上∕然后分发给远方的朋友∕我的村庄也因此膨胀起来∥一个诗人忍耐了村庄所有的痛”。曾几何时,不少作家诗人笔下的村庄,有的把它写成花艳歌美、亭台楼阁、纤尘不染的梦幻之处。有的,甚至当前不少名家笔下的村庄,仍然是粪便成堆、虱蚤成群、脏乱龌龊,整个一个原始部落。而真实现状是:农村不少人家已有楼房,富裕家庭电器俱全,村路不少已经硬化,有些年轻人已有自己的小轿车、使用触屏智能手机。但贫富差距也很大,老弱病残之家生活十分困难,孩子上学、甚至水电费等开支都成问题,一件衣服大孩子穿了,弟妹们接着穿;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肉。白庆国的作品,是客观的写作,也是真实的写作,更是有良知的写作。这首诗中“警车的颜色,与村庄里任何一物的颜色,都不协调”,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平静平稳的村庄,安分守己的村民,平缓的节奏,突然叫“一群警察”和“警车的颜色”给打乱了。我们能感觉到村民的紧张和警觉,甚至连树上的鸟雀和鸡鸭都感觉到与平日的不一样。通过这一细节描写,很容易看出时代发展对广大农村的影响,对村民心灵的巨大冲击。是的,一个个村庄,既有思想活跃、勤劳智慧的人自己富裕了,还带领左邻右舍脱贫;同时,也有一些吊儿郎当、好吃懒做、小偷小摸、甚至违法犯法者会引来警察和警车,这就是本来的生活。“还有很多突发事件,少男少女突然被机器咬断手指”,读到这里,我心就有一缕一缕的疼痛,很自然地想起曾在陕西汉中打工被坍塌的土石掩埋的堂哥;想起在乌鲁木齐被建材砸断脊椎的栓柱;想起在工地被裸线电击而亡的远方姨夫;想起从十七层楼坠落的表哥。这是他们和家人的痛,也是我的痛。因为我们曾经那么熟悉和亲近。那些被村庄放飞的“少男少女”,那些输出的力量、移动的、流汗的机器,那些向往美好生活的人,他们本来是完整的,是外面的天空和世界,击落了他们翱翔的双翅和梦想;这又是一个村庄的痛,不管这个村庄可否容下这么多的痛。
 
继续品析诗作《如果我们伤了》:“从来不叫喊∕只是把伤口压低∕压到最小∥真的有人伤过∕伤到命∕他走出了村庄∕遗弃了村庄∕因此他伤得无可挽救∕我们用伤的心∕把他伤的命∕送到墓地∥许多人如果没有伤到命∕就沉默着∕用村庄的土∕填补伤口∕必要的时候∕用上燕子筑巢的泥∕或灰蜘蛛的乳液”。本人也经常参加一些笔会和采风,也常与一些诗人作家交流,不难发现,很多人成天奔波在编辑部和出版社之间,忙于作品发表、出版、参赛、召开作品发布会、窥测市场走向、斤斤计较个人版税多少等。即便是写作,也热衷于色情暴力、商业小资、官场投机等方面。见官就拜,见富就媚,不少作家和诗人奴相十足,争当市场和媒体的宠儿,争夺各项毫无权威可言奖项的冠亚季军;作品的低俗有目共睹,还动辄以名家自居,大师自居。东汉思想家王充在《论衡•佚文》中曰:“天文人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载。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英国哲学家以赛亚•伯林在《俄国思想家》一文里也说:“一切人中,作家最无权利避而不见时代与社会的核心问题。艺术家,尤其作家,脱离其民族最深刻关切之事,而专务创造美丽作品,或一意追求个人目的,会见斥为自我毁灭的自我主义与轻浮行径;他如此背叛他选定的志业,只是自我戕害、自竭资源而已”。广大农村近些年的萧条、萎缩、凋零、飘摇欲坠有谁写?底层老百姓生存生活的艰难、艰辛、艰苦有谁写?他们心情的压抑、沉郁、地位的自我卑微、自贱等现状到底有谁写?写得如何?这些,诗人白庆国和他的作品给了我们最好的解答。当下,多少人在叫喊,各级官员、头头脑脑在叫喊,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声情并茂:“老百姓过不上好日子,我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背后却大肆权钱交易、贪赃枉法,鲸吞国家钱物和群众血汗钱。一些土豪富商在叫喊,在报纸头版、电视新闻上作秀摆样子、捐钱捐物、摸摸失学儿童的脑袋,一副菩萨心肠,背后却偷税漏税、横行四方、甚至草菅人命。一些歌星影星球星在叫喊,扭捏作态,声嘶力竭,背后却敛财无数,聚众滋事,移民海外。而白庆国笔下的乡亲们,“从来不叫喊,只是把伤口压低,压到最小”。他们知道,自己像山坡野地里的草,位贱身低,叫喊也没用,所以只能是隐忍,或者“就沉默着,用村庄的土,填补伤口”。白庆国的诗歌,没有云缠雾绕,没有浮皮潦草,写出了真实,倾注着真情,投放了真爱,给受众以内心的感动、悠长的深思。
 
接着品阅作品《捏黄豆》:“王三是我们村最困难的人∕他父亲去年九十岁终于死了∕这是从王三的口气中听出来的∕两个残废一个好人∕日子确实没法过∕他父亲上过朝鲜战场∕身上有六处伤疤,像秋天被风抽干的紫茄子∕腿上还有两颗美国子弹∕因为证件丢失,没吃上国家补给∕他父亲去年死了∥王三的妻子∕是在领结婚证明时∕被解放牌汽车撞残的,下肢全瘫∕汽车跑了∕他妻子努力给王三生了两个孩子∕王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捏黄豆∕每遇到坎都把黄豆攥得咯吱响,然后捏碎∕黄豆捏碎了,坎也就过去了∥王三长得像他爹∕虎背熊腰∕捏黄豆时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就是这样一个汉子∕时常被生活折磨得捏黄豆”。白庆国是有心人,他很普通,他的家乡也很普通,但又不普通,他善于观察,用眼睛、耳朵、用心,时刻关注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他爱村庄,爱得真实、真诚,更爱这片土地上蜜蜂一样忙碌、勤恳的人们。评论家杨光祖说:“如果一位作家讳言故乡,从不愿意在作品呈现故乡,或羞于提及故乡,那与故乡无关,只是作家不成熟的表现而已,可能他还处在极不稳定的青春叛逆期”。散文家刘亮程也说:“家乡是地理和文化的,故乡是心灵和精神的。家乡存在于土地,故乡隐藏在心灵”。在乡土诗歌的写作中,白庆国的文字,就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土豆或者红薯一样,憨厚清新,淳朴自然而又原生态,他文笔隽永、灵动、清怡。把村庄的真实、乡村的现状,左邻右舍的喜愁悲苦、街坊邻居的音容笑貌描写得饱满活泛。王三的父亲,这样一位曾冒着枪林弹雨、冲锋陷阵的战士,这位至今“身上有六处伤疤”,“腿上还有两颗美国子弹”的保家卫国的勇士,他老了,“像秋天被风抽干的紫茄子”的身体,仅仅因为一纸“证件丢失”,就“没吃上国家补给”,这让我震撼和愤怒,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能接受;当下一些政府机关的形式主义、官僚作风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国家下拨的资金,层层剥皮、克扣!老百姓要办的事,推诿扯皮。面对一位九死一生的英雄,很多官员和部门,不闻不问,于心可安?于心可忍?于心可愧?白庆国的诗歌创作,我认为属于真正的“民间写作”,低调低微,却又执拗执著;紧贴着生活和大地,不咋咋呼呼,不摇旗呐喊,更不会炒作包装自己;一切都那么自然。他的作品,与当下一些“名家”“大家”“权威”相比,的确少了诸多“桂冠”和“头衔”,但他与真正优秀的诗人一样,不缺乏对诗歌、文字的执著与坚守,也不缺少对生活、诗歌的激情,更不缺乏诗歌才华和艺术感染力。
 
不发出声音的事物
 
诗歌应该怎么写?什么样的诗歌才算好诗歌?不知何时开始,好像认识几个汉字,都能写上几行歪诗。比如:“太白斗酒诗百篇∕神话流传两千年∕如今诗歌地连天∕愧煞长庚老神仙”,这是十年动乱期间的“诗”;“他猛扑上去∕一把撕开∕这可怜女人∕的衣衫∕天哪∕又是一个∕平胸”,这是臭名昭著的“脐下三寸诗”;“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这是官员张宗昌的“诗”。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曾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里说:“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抱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作为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的地方”。前苏联作家康•巴乌斯托夫斯基也说:“为了使构思成熟,作家决不能脱离生活而“孤芳自赏”。相反的,不断地接触现实,构思便会开花,吸取泥土的浆汁而丰硕”。白庆国无疑是个好诗人,真正“作为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他写父亲母亲、父老乡亲,写土地庄稼、蜂蝶蚂蚁和小草小花,在他眼里,所有的事物都是有生命的,都有各自的特点,都有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十万个理由;比如作品《豆子》:“几天不见它们已经很高了∕我看见了豆子在赶路∕看见了人世最低的匆忙∕看见了一粒尘埃落下∕又一粒尘埃飞起∥一群豆子不停地赶路呀∕在这人世的荒原上∕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它们走路的样子很好看∕左肢刚刚放下,右肢又匆忙抬起∕腰上还捆着麻绳∕前倾时像一座村庄在赶路∕休息时像一片泥土坐在了土地上”。这首诗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细节描写,“豆子在赶路”,像一个匆匆忙忙的人,像一个风风火火的人,要去做很多事,这是“人世最低的匆忙”,它想“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一系列拟人修辞手法的熟练运用,把因为土壤肥沃,雨水适宜,阳光充沛之下的豆苗的茁壮成长,描写得活泼生动,活灵活现。我们似乎看到了那片青翠欲滴、生机盎然的生命,看到那片向前向上的力量。
 
再来品析《不发出声音的事物》:“我熟悉一切不发出声音的事物∕熟悉它们的仁爱∕比如一只鸟对幼鸟的哺育∕比如青草对蓝天的仰望∕一千只蚂蚁的转移∕一座果园静静开放的梨花∥它们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朴素和岁月的静美∕坚持着人们对它们的忽略∕就像一个农民,坚持着自己的劳动∕那么具体,又不善于表达∥不发出声音的事物是美好的∕它们都有一颗宽容仁爱之心∕就像大地对春天的宽容∕就像天空对雄鹰的仁爱”。作为农民诗人白庆国,似乎是孤单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陪伴他的除了几位亲人,更多时候,他属于土地,属于旷野,属于手里的农具,属于他呵护的每一株庄稼,还有庄稼间隙来回穿梭的蚂蚁和蜂蝶。他与这些“不发出声音的事物”交谈,谈近日的天气,谈今年的雨水,预测秋天的收获,并把谈论的细节,以平视和对等的方式,记录下来,用他的仁爱与慈悲,理解这些“不发出声音的事物”,他感动“一只鸟对幼鸟的哺育”的艰辛;他观察“一千只蚂蚁的转移”的匆忙;他理解“静静开放的梨花”,一定害怕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雪侵犯,更怕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冰雹铺天盖地砸下来,让初绽的青春毁于一旦;他赞美“朴素和岁月的静美”,也尊崇“坚持着人们对它们的忽略”的美德。何尝不是这样?在这个盛大的世界,指点江山、呼风唤雨的政客,总有下课的时候,老百姓就送一句话,“人走茶凉”,对追随的鹰犬,也送一句“树倒猢狲散”。曾在舞台上风光无限,动辄出场费数百万、上千万的明星,因偷税漏税也好,因聚众吸毒也罢,或参与黑恶势力而锒铛入狱,老百姓还送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么想来,“坚持着人们对它们的忽略”,恪守“自己的朴素和岁月的静美”,未尝不是好事。

再来看作品《那些草又长了出来》:“在田野上∕那些草胡乱地生长着∕没有次序∥那些草啊,参差不齐∕一边开花,一边结果∕没有蜜∥那些从没有要求过大地的草啊∕总是本分地,执拗地生长∥跟着一棵草找到了家园的人∕是我四十年不归的二爷∥自从六零年一群草救了奶奶的命∕我就对它们表示尊重∕从它们的坚韧中∕学会了怎样对待风暴与雷霆∥看到了吗?朋友∕它们与一条安静的河流为邻”。白庆国的诗歌创作范畴,或者说题材还是比较单一的,因为诗人生活的村庄毕竟有限,每天忙碌和从事的也只是家长里短和田间劳动,他笔下多是看到、听到、感悟到的人物或事物,比如“天空、土地、田野、鹰雀、牛羊、鸡鸭、农具、蜂蝶、庄稼、左邻右舍、父母家人”等,即便是创作题材的相对单一和窄隘,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诗歌特点,或者说正因为上述原因,反而对他的乡土诗歌创作更有裨益,美国作家福楼拜说:“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长时间很注意地去观察它,以便能发现别人没有发现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这首诗,我认为白庆国就写出了属于自己的特点,一是写出了敬畏:他敬畏生命、敬畏天地、敬畏自然、以至于敬畏那些生长在荒坡野地的小草,我们知道,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不少人目空一切、放荡不羁,“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他可以指鹿为马、欺霸一方,祸害乡邻。但在诗人眼里,那些生长于荒野的草都是生命,是执拗和顽强的化身,它们非常普通,但是很可能它们生命起源要比人类久远好多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唐,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它们生命的顽强出乎我们的预料。而作为个体的人,往往在天灾人祸面前,在发怒的大自然面前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二是写出了感恩:“跟着一棵草找到了家园的人,是我四十年不归的二爷”,“自从六零年一群草救了奶奶的命,我就对它们表示尊重”。通过作品,我们能感觉到诗人浓浓的感恩情怀,他知恩图报、铭记恩泽,数十年前“一群草救了奶奶的命”,他就在内心深处感念它们,尊敬它们,即便只是一群草。正因为诗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优良品性,敦厚淳朴的美德,为他写下好诗提供了支撑。读这样的诗句,给我们一阵一阵的温暖,也有一丝一缕的感动。“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自己为什么出发”,(黎巴嫩,纪伯伦)。人生天地间,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忙于前行,如果我们偶尔能回首张望,看看曾经走过的路,即便是弯路,也是对过往的总结,把思绪加以整理,又是多么必要。
 
我和我单薄的思想
 
评论家霍俊明说:“白庆国的诗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是可靠的。这不只是一种情感和道德意义上的,同时也是修辞学意义上的。他的诗朴素而准确,直接去除了那些伪饰和堆砌、膨胀的部分”。慢慢翻阅《微甜》,有相当一部分篇章写得非常富有哲理,隽永生动,细品慢读,收获颇大,比如作品《和他们在一起》:“我一向坚持着我的白∕和他们在一起∕种豆田野上,朝露沾我衣∕劳累在他们的劳累中∕幸福在他们的幸福中∥沿着田埂走一条弯曲的路∕反复咀嚼日子中一点一滴的甜∕把心伤在一棵叫玉米的植物上∕把泪洒在一朵叫麦花的头上∕把血咳在大地最干净的土上∥大地啊,我始终站在你的风暴中∕蘸着露水为你写诗∕即使你把心伤在我的心上∕我也要站着迎风而走∕做你的诗人∕让春天的小草绿到天涯∕让秋天的落叶找到归宿∕让冬天的雪∕覆盖我们共同的忧伤”。这首诗营造了一个非常好的氛围,很容易让人想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晋,陶渊明《饮酒•其五》)的闲适;想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经,阅金经”(唐,刘禹锡《陋室铭》)的淡然;也想到“人心本无染,心静自然清”(《菩提祖师训》)的与世无争。是啊,一个无权无势无钱的农民,在这样利欲熏心的社会,举步维艰是注定的,赡养双方老人、抚养孩子、给他们成家,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等,致使一个家庭负债累累;他们只能祈求老天爷风调雨顺,收获稍多一些,多换一点钱。本来政府也有一些扶贫资金,但是早就叫村干部给了七姑八姨,或者二奶三奶,与真正的困难群众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在这时候,乡亲们只能“把心伤在一棵叫玉米的植物上,把泪洒在一朵叫麦花的头上,把血咳在大地最干净的土上”。这首作品感人之处还在于“即使你把心伤在我的心上,我也要站着迎风而走,做你的诗人”。可以看到白庆国对命运施加的重压的承受力,虽然艰辛,也要笑向人生。也能看到他对诗歌的痴爱和坚守。因为他对时代、民族、人生、天地万物的感念和爱恋,借助于诗歌,写下卑微的感恩,写下单薄的思考,写下微弱的呐喊,写下滂沱的汗水、写下汹涌的泪水。
 
最后来品析诗作《我们总有一些解决不了的问题》:“面对现实生活∕我们总有一些解决不了的问题∕比如,一阵狂风把庄稼打翻∕比如,一阵冰雹把瓜果砸得遍地都是∕或者说,张三因一次违法案件∕被公安局带走∥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望着,无奈着∕说不出一句话∥一般情况下∕突遇生活的变故∕我们先用手去解决∕手解决不了的,就用心解决∕心解决不了的,就用骨头解决”。与诗人很多作品一样,这首作品,是写在现实生活里看到、遇到的一些日常事物,比如一场猝不及防的冰雹,比如一个突如其来的栽桩,比如一场不可预测的飞来横祸,比如一条寒冷入骨的噩耗,在这些天灾人祸面前,“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望着,无奈着”。脚下这块土地,历祖历宗曾生息的土地,见证了他们音容笑貌和喜怒哀乐的土地,亲历了他们忙碌和生老病死的土地,这里的一切,没有抱怨,没有愤怒;只有忍耐和忍受,忍受层层叠叠的剥削和压迫过去;忍受狼烟四起、没完没了的战争过去;忍受焦燎的干旱过去、漫漫的寒冬过去,用心、用骨头、用生命。这首诗看似平铺直叙,却又句句入情入理,给人一种洞察人生,洞悉人性的启迪,一种清俊脱俗、豁然开朗的点拨。
 
在功名利禄充斥在各个角落的当下,做一个农民已经不容易,再做一个很多人都不正眼相看的诗人就更不容易,在这诸多不容易中,白庆国且行且走,既把庄稼伺奉得蓬蓬勃勃,也把诗歌写得风生水起。远离喧嚣,把寂寥描绘得令人向往,远离高层,把底层写得有声有色。低处的质朴与厚重,功利之外的淡泊与清新,与他激情相拥,白庆国成了它们的代言人,正如他的诗里:“即使你把心伤在我的心上∕我也要站着迎风而走∕做你的诗人∕让春天的小草绿到天涯∕让秋天的落叶找到归宿∕让冬天的雪∕覆盖我们共同的忧伤”。
 
作者简介: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学评论集正在出版当中;曾就读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