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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

公园
 
作者:王明辉



晚上的公园,总会有许多人,你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看到黑色的人影闪动。这些人影是不真实的,这个夜晚也是不真实的,它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深沉的睡眠的世界,公园仅仅是它通向生活的入口。月亮时隐时现,在这里他是不受欢迎的,他破坏了神秘,只有星星的狡黠是被允许的。宽阔的马路缠绕着公园,然而马路上肆意横行的速度对所有阴暗的角落不屑一顾。远处,可以看到每个城市司空见惯的高楼大厦,这些单一,麻木而庸俗的建筑接受着霓虹灯的奉承,在阴沉的天空下耀武扬威。行人们的脸庞被焰火照亮,表情喜悦得如同表演。而在公园里,每隔两百米才有一盏路灯,在光与光之间有限的空间里,黑暗的身体在悄悄地发育着,他潜伏着,像猫一样做出警觉的姿态,保护着这里面的秘密。
顾尔德穿过法国梧桐纷杂错落的阴影走入公园。他的皮鞋踩在堆积着的落叶上,悄悄地把他们碾碎,他的脚下传来叹息一般的声音。他的年龄还不到六十,一根黑色的手杖却被他紧紧拄在手心。这是对他蹒跚的步伐的一种补充。在一个多月以前,他在公园的台阶上扭伤了脚踝。他的妻子惠安对他大发雷霆。然而他还是改不掉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习惯。他每个晚上都会来到公园,走在错落蜿蜒的小路上,咀嚼和回味自己那些混乱的思想,然后使自己的内心暂时地平息下来。
他珍惜自己的形体,而不是像一些老人一样与垃圾为伍。他染黑自己的头发,擦亮自己的皮鞋,细心并且细致地打理自己的衣着,黑色的外套颜色恰到好处,优雅而不至于紧张。深褐色的围巾挂在他的脖子上,随意而不失妥帖。他的动作端庄,柔软,脚步轻盈,稳健,他羡慕十九世纪欧洲的绅士,想象自己像一个绅士那样在小径上漫步,想象自己像康德一样优雅,深沉,智慧,并且充满理性。
树林中传来沙沙声。地面潮湿,应是几个小时前落下的雨水。顾尔德的脚步声缓慢而又均匀。植物在幽暗中沉默,色彩与种类被简化成一些轮廓,顾尔德试图辨识它们的形状。他伸出手指,无声地在黑色的布景上划动。然而他的尝试被一个神秘的客人打乱,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他的小腿旁蹭过,他能听到它轻快而急促的呼吸,一条红色的绳子系在它的脑后,然后他听到高跟鞋平和坚硬的脚步声,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出现在小径的交岔,她的打扮雍容得体,面容干净,祥和。顾尔德认出了这位神秘的客人,这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狮子狗,他听到它胸前的铃铛作响,而那位女人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他试图做出某种亲切得体的问候,然而女人却默认了他的失礼,不发一言地从顾尔德的身边走过,然后她的脚步声同铃铛声渐渐混合在一起,最后悄然地隐没在了黑暗中。
他怅然若失地注视着女人隐去的方向,他经常可以在公园里见到这个女人,在交岔小径的公园里,他可以见到许多人,一对情侣在每个晚上的六点准时地来到公园,他们只有二十多岁,男人的手总是插在口袋里,女人的头上总是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但是今天他们没有出现。同样没有出现的还有一对下象棋的老人,几位寥落沉默的散步者,几位练太极拳的女士,跑步的中年男人,玩耍的孩子,拉小提琴的少女……在今天,他们都没有出现。
钟声遥远地敲响,一共八下。尽管如此,顾尔德还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家了。这时他听到了嘈杂的笑声,他看到一些举止粗俗的农民工从他的身边走过,他们中的几个甚至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背心。顾尔德厌恶地瞥了他们一眼,想象着他们身上的恶臭,然后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空中云层翻滚,显得肮脏而丑陋。顾尔德想尽快地避开他们,所以并没有按原路返回,而是踩过草坪,径直在树丛中穿过。
他几乎不能辨识眼前的方向。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树冠上传来断断续续的寒蝉凄切。他忽然开始后悔自己选错了道路,因为他能够想象自己的裤脚上一定沾上了污泥。眼前的树影变得像幽灵一样摇摆不定,顾尔德开始莫名其妙地焦虑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但是他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缓慢,悠长,轻轻颤动的声音。顾尔德身上的毛孔惊悚地扩张着。不远处,他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不,是两个。他们以一个诡异的姿势使自己的影子连为一体。他们在做一件奇异,古怪的事。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却像是跪着。他依稀可以分辨出那个站着的男人,他在不久前正从他的身边走过,散发恶臭,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背心。另一个人像是一个女人,头发蓬乱,身体肥胖……她的脑袋正停留在男人的双腿之间,以一种平衡而均匀的速度前后移动……男人忽然像一具被绞死的尸体那样发出了尖细,变形的颤音。顾尔德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手杖。他害怕它会因为自己身体的颤抖而从自己的手心落下。短暂地迟疑,他很快地转过身去。破碎的月光下,顾尔德悄然穿过森林。他静静离开。
                             


顾尔德已经讲述了三十分钟的巴尔扎克。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讲台下的学生已经东倒西歪,他慢慢地放下粉笔,清了清嗓子,然后放开自己的声音,使之呈现出警告的姿态。“托尔斯泰好嫖,陀思妥耶夫斯基好赌,巴尔扎克却是嗜咖啡如命。连他自己都说过,‘我早晚会死在咖啡上’”。
几个学生懒懒散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使身子沉了下去。
顾尔德感到脸上有些燥热,仿佛是细密的针尖似的的东西在刺激着自己的肉体。他不说话了,怔怔地看着学生,把课本放在讲台上,随手翻动,仿佛是害羞似的,他的声音有些变轻了,甚而近乎喃喃自语。
“事实上,现代法国人肯定巴尔扎克甚于雨果。雨果对崇高的过得迷恋让他的作品反而变得有些庸俗和肤浅,反而不如巴尔扎克,冷漠生硬,更具有顽强和倔强的穿透力。”
他再次停住了,他依然看到学生不为所动地低垂着头颅。他想象他们手中正灵活操纵的大屏手机。那些光怪陆离的图案在屏幕上变幻。
“老师,帕慕克似乎也这么评价过雨果。”
他听到一个书卷气的,或者是伪书卷气的声音。
“老师,对雨果的重新评价,是不是顺应了二十世纪的解构主义浪潮?”
顾尔德惊喜地寻找着发声者,他的目光扫过高低起伏的人头,最后在第一排的一位女生身上停下。她年轻,清秀,眼神认真,装饰简单利落,鬓角的黑发像鸟儿一样依附在她的双颊。女生微笑着看着他,嘴角的弧度恰如其分地优美,一只黑色的钢笔被夹在白皙修长的手指间,在她的身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淡黄色的纸张上落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女生携带的几本小说稳妥地叠放在课桌上,书脊上的每一个名字都让顾尔德激动不已。
“同学,你说的很对啊,雨果矫枉过正,巴尔扎克虽然是‘批判现实主义’,但是这种把文学流派化的做法本身就值得商榷。虽然是十九世纪的作品,其实也是有其现代性——一切好作品都有现代性……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顾尔德在背包里摸索着学生的名单,这一举动顿时让本已昏昏欲睡的学生大为紧张,以为又到了点名的节奏。原本清冷的教室里渐渐响起焦躁不安的絮聒。
“老师你不用找了,我不是这个班的。”
顾尔德诧异地抬起头。
“老师我是来旁听的。”女生的声音仍然练达从容,“我是文学系的。”
“文学系的?怪不得知道的这么多!”顾尔德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缓步上前,轻轻地拿起了女生桌上的笔记本,“记得很详细啊,很详细啊……”他细细翻动,“你们看看!”他把本子摊开放在胸前,“你们看看,你们的笔记有这个女生记得这么好吗?”
学生们低下头去,相互间交换着眼神。轻轻的嘘声夹杂在浮动的窃窃私语中。顾尔德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把笔记本小心地交还给女生,并向她报以了赞许的微笑。然后他大步走上讲台,声音洪亮:“照我说,你们真应该向这位旁听的同学学习!”
 
铃声急促嘈杂,顾尔德抱着课本走出教室。女生恰如其分地跟随在他的身旁,并使自己的身体与对方保持着一个礼貌却又不失亲昵的距离。“我还真把你当做这个班级里的学生了,你是第一次来旁听的吗?”
“我来旁听已经好多次了,也许您没注意到我。”女生的声音柔软而又亲切。
“啊,那还真是没注意到啊,不过像这样的课……”顾尔德苦笑着,“能有人来旁听,我也很开心啊……”
“我觉得老师您的课讲的挺好的。”女生亲热地说。
“是这样吗?”顾尔德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耳根的红晕,而对于已经拥有过几十年教学经验的自己,对于各种或真实或虚假的赞美应该不会再感到陌生。他转过脸去,掩饰自己的窘迫,但嘴角还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女生的脸庞出现在他的眼前,年轻,干净,纯粹。长时间的对视忽然使自己有些紧张,然而女生的表情却坦诚而自然。
“对了,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陈娴音。”
 

 
晚上的筒骨汤炖得有些淡了,顾尔德吩咐妻子慧安去厨房去拿一点盐。
当慧安拿着盛放着盐粒的瓦罐走出厨房时,顾尔德在不经意间打量着自己的妻子。她已经四十八岁,早已不是浓妆艳抹的年纪,只是尽可能使自己的模样显得干净而周正。她的头发顺从地匍匐在头皮,在脑后盘起,然而她的眼角已经致密地堆积着皱纹。而她只是尽可能地使自己的面容和声音都显得温顺并温存,借以来掩饰着年龄所固化的丑陋。她仿佛比她的年龄显得更老,皮肤开始无助地松弛,眼袋下垂,嘴唇肿胀。她的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些变形的棉服,顾尔德三番两次地劝告她把衣服扔掉,她却仍然爱怜地穿在身上。
“我们家就你一个挣钱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孩子在台湾念书,开销又那么大……”
慧安下岗已经快十年了。
顾尔德看着妻子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把盐粒一点一点抖落汤中。雪白色的盐粒在浑浊的肉汤里迅速地融化,慧安用筷子轻轻搅动。
“陈师傅最后还是去了。”他听到慧安小声地说。
“什么时候去的。”顾尔德舀起汤喝了一口,“这汤的味道差不多了。”
“两天前,”慧安放下盐罐,然后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不过肺癌晚期还能坚持一年,也算不错了。
“当初在一家厂里一起做了十年,也该去看看他的。没想到突然间就去了。”慧安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开始絮叨。
顾尔德沉默地低头往嘴里送饭,忽然一只手放在了他的手腕上。
“今天晚上别出去了吧。”
“为什么?”顾尔德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妻子。
“今天……晚上,有降温。”慧安小心翼翼地说道。
“是吗?”顾尔德感觉到了妻子话中有话。
慧安忽然变得紧张。她的语调变得拘谨而急促。
“夫妻在一起也都二十几年了,你也别每天晚上都出去,要么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咱们一块看看电视,聊聊天,也没什么不好,是吧?”
“那我今天不出去了。”顾尔德冷淡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然而他很随便地答应了她。
慧安像胜利似的长舒了一口气,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顾尔德看了她一眼,然后把一块排骨放在了她的碗里,“快吃饭吧。”
 
慧安在厨房中洗碗,顾尔德听到流水的哗哗声,他在书房中踱步,书籍在书架上严整地摆放,摩肩接踵,书脊上的每一个名字都高山仰止。他的手指在这些名字上抚过,从古典主义一直到后现代,最后在荷尔德林处停下。他满怀爱怜地看着这个名字。他珍惜这个名字。他拥有一整套的荷尔德林全集,包括一些国内几近绝版的版本。他甚至还拥有一套装帧精美的德语版荷尔德林诗集。这是他几经周转,托人从国外替他带来的。
他的内心中一直埋藏着重译荷尔德林的愿望。在任何一个失眠的夜晚,他都想象自己像荷尔德林一样步入森林,脚上沾满芳香的泥土。但他一直害怕自己粗俗的文笔会玷污了荷尔德林圣洁的双手。作为一个文学教授,他的语言能力却显得浅薄和笨拙。他至今都无法流利地使用英语,更不用说状如天书般的德文。那些古怪的,别扭的发音和语法只会让他感到懊恼。他一次次翻开繁杂的德语自学课本,最后又一次次地把它们丢开。
慧安走出了厨房,关上了灯,同时自然地打开电视。画面和声音在黑色的屏幕中不同步地出现了。慧安坐在了沙发上,眼神期待地看着他,又像是在不动声色地威胁。顾尔德留恋地看了一眼荷尔德林的名字,他想象一双幽暗宁静的眼睛正在看着他。然后他走出书房,来到了妻子身边。
顾尔德没有与妻子争抢遥控器的习惯,他看着妻子频繁地换台,闪烁的光芒掩映在他的脸上,各式各样的声音刚响起就被切断,人脸像纸片一样被轻易地撕碎。最后频道在一个地方停下了。慧安把遥控器放下,然后把双手揣进衣袖,这让顾尔德不由联想起自己的母亲。电视里的老女人正在愤怒地哭诉,控告自己的不肖子孙夺走了自己的房产。顾尔德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女人干瘪的双唇夸张地上下开合,声音浑浊而嘈杂。他们长时间地沉默着,慧安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屏幕,顾尔德开始莫名地焦躁。他不时地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指针的步伐出奇地缓慢,只走了十分钟,而他却以为已经坐了一个钟头。
顾尔德突然站了起来,他走进洗手间,然后无端地拧开了水龙头。他为自己无法解释的行为感到诧异。然后他又关上水龙头,走进自己的房间取出围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怎么,你又要出去?!”长时间没有开口的慧安突然说道。
“我去买包烟。”顾尔德冷冷地说。他飞快地系着围巾。
“可是外面这么冷……”
“我说了我只是去买包烟!”顾尔德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然后他很快地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粗鲁,于是便尽可能温柔地补充了一句,“我很快就回来。”
他回避着妻子的眼神,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顾尔德走了很久很久,街上的烟贩都不知所踪,零售店像恶作剧式的大门紧闭,鬼使神差地他又来到了公园,摇晃的树影仿佛在对他表示嘲弄。今天的公园比往日更加冷清,他的皮鞋叩击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声音沉闷而干瘪。然后他在一棵小树前停下,在黑暗中注视着肮脏狰狞的树皮。他百无聊赖地朝树干踢了一脚,树枝发出痛苦的沙沙声,几片可怜的枯叶落下。
一只灰色的布鞋踩碎了落叶。他看到了一个人影覆盖在了黑色的布景上。顾尔德看见了一个女人,或者说,几乎是个女人。但他想象那个女人一定花了一番功夫来修饰她的面容,但那些粗劣的,廉价的化妆技术只是喜剧般的渲染了她的丑陋。她也许只是想用脂粉来填充自己的皱纹,然而那些沟壑夸张地暴露出了她的年龄。她至少有四十五岁,也许更老。顾尔德惊愕地看着她浮肿的双眼,看着她像破烂的绸缎一样的头发,看着她臃肿的身体,廉价过时的上衣,几乎是嘲弄似的穿着滑稽的裙子,裙子长长地拖到地上,一种陈旧的,腐朽的八十年代的风尚。是的,还有她的嘴唇,紫红色的,肮脏的,蛆虫般肥大的嘴唇。顾尔德嫌恶地看着她的嘴唇,看着她的嘴唇像两条性交的肉虫一样扭动,然后缓缓张开,他想象着她嘴里喷出的恶臭。
“大哥,要吹一个吗?”她的声音沙哑,尖细,还有装腔作势的淫荡。
“滚开!”他几乎是毫不犹疑地回答了她。他的声音夸张似的粗鲁。但是女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侮辱。她微笑着走上前,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的手搭在顾尔德的肩膀上。
“我说了滚开!”他愤怒地甩开了女人的手臂。然后浑身颤抖着扭过肩膀。女人依然没有放弃,她的声音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大哥,很便宜的,只要二十块。”
“我到底要说几遍,我说了滚开!”顾尔德忽然耸起了自己的双肩,做出了一个恐吓的姿势。但是女人很快看穿了他的把戏。她的嗓音像响尾蛇那样沙沙作响,悠闲而又危险。
“大哥,我昨天看见你了。”
“昨……昨天?”
“我见过你许多天了,你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对吗?”
“你怎么知道?”
顾尔德的呼吸声渐渐地变得平缓。他怔然地看着女人。而对方的眼神仍然轻佻,妩媚,充满欲望。
 

 
上午的阳光温暖而柔软,空气中漂浮着干净的雾气,鸟儿从房顶上掠过。校园寂静无声,宽阔的道路上空无一人。然后铃声适时地响起,像热水被畅快地倾倒在地上,溅起水花。越来越多的学生从教室里涌出来,女生的衣装在这个季节显得单薄,夸张的化妆表演着成熟。男生的眼镜反射着阳光,掩饰着脸上的轻佻,巨大的书包松松垮垮,他们的动作大而且张扬,不吝于展示自己的能量,在短距离间跳跃,奔跑,男生们互相用幽默的语言互相攻击,继而动手动脚,然后追逐,打闹。女生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像是在鉴赏着一具具鲜活的肉体,涂上唇膏的嘴唇喜悦地微笑。男生同样恰如其分地配合着对方的审视,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天真与成熟之间的尺度、他们更准确地说是在互相打量,,漫不经心,又得意洋洋。
顾尔德一个人走在路上,他的眼睑因为失眠而显得有点浮肿。几个男生从他的身边跑过,尽管他们并没有碰到他的身体,但他还是本能地紧紧捧住了怀中的笔记本电脑。当他意识到自己多虑的时候,他为自己的狼狈感到羞愧。与其说他的举动破坏了他在学生面前的形象,不然说是他的狼狈破坏了他自己所期待的优雅的想象。他的鼻孔试探性地呼吸着,阳光似乎有些刺眼,他不时间眯缝着眼睛。一路上不时会有一些学生很有礼貌地和他打着招呼,而他则温和地回应着他们。
“顾老师!”
顾尔德看到一群少女,顾尔德看到其中的一个女生正在朝他挥动手臂。她的头发垂落在肩膀,发梢卷曲,肩膀玲珑,纤瘦。她的皮肤干净,鼻尖和脸颊在寒风中透出红色,但她仍然是灵动的,活泼的。他看到了她修长、美丽的四肢,匀称的双腿轻盈地迈动,他也看到了她张开的嘴唇,看到了她干净,漂亮的牙齿。这时的他慢慢地把手举到耳边,做出一个回答的手势。但他感到自己的动作似乎有些生硬,不自然,连同在他脸上的礼节性地出现的微笑一样僵硬,勉强。事实上他第一时刻所产生的仅有的自然反应,是在口中默念她的名字。    
……
顾尔德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灯光像白垩被搅拌进黑色的泥浆,只是使夜晚变得更加的浑浊。仿佛有人从他身边飞快地掠过,而他只是低垂着头颅,注视地面上粗糙的纹路,那些纹路像蛇一样爬行,绽开美丽。顾尔德的呼吸变得迟钝,那些汽车上的轰鸣声就像被一层白纸包裹,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异常清晰,铎,铎,铎,一下一下,抑扬顿挫,在一个想象的庙宇中,和尚敲打木鱼,一下一下,超度亡灵。
忽然他的肩膀撞到了什么东西,于是他停下脚步,茫然地望着对方。一个健康强壮的青年男子正朝他怒目而视,他的肩膀强壮而鼓胀,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的女子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顾尔德出神地望着着一对情侣,出神地望着他们像两条交配的蟒蛇一样纠缠在一起的手臂,看到臂弯处因为皮肤的挤压而皱起的幸福而甜蜜的褶皱。顾尔德的目光陷落在了这些幽暗而诱人的褶皱之中,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然后他感到一只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推了一把,他往后踉跄了几步,但没有摔倒,他看到青年男子的口中好像在嘟囔着什么,像是一些破碎的咒骂。女子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顾尔德注意到了她干净的皮肤,她的鼻尖和脸颊在寒风中透出红色。他忽然看到了她的手,白色的透明的手,像初春的雪,缓缓地落在黑色的岩石上。
一辆巨大的汽车从他的身边驶过,灯光短暂地照亮了惨白的世界,他看到那对情侣已经走远,黑色的背影像两个简陋的墨点。光很快就暗了下去,公园恢复了它阴暗、幽闭的常态。顾尔德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直到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从他身边走过,顾尔德留意到了刻意压低的帽檐下男人警觉的鼠蚁般的眼神。男人在离他不远的一棵电线杆处停住了,这时顾尔德才注意到他右手提着的一个小小的铁桶。男人用刷子在电线杆上随便地刷了刷,然后从衣服里掏出一张印满文字的不大不小的纸片,迅速地把它贴在电线杆上。在整一个不到一分钟的过程中,他一刻不停地探视着四周。他的目光至少有三次在顾尔德的身上短暂地停留,这让他感到好笑。任务完成后,男人提起铁桶,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顾尔德静静地看着对方走远,然后迈开双腿,朝公园里走去。
在公园的一个角落,他又遇到了那个女人。女人正坐在一张冰冷的石凳上,吧嗒吧嗒地嗑着瓜子,瓜子壳散落一地。女人的头发相比那天夜晚仿佛经过了打理,  显得柔软而黯淡,在脑后扎成一束粗大的马尾。顾尔德走到了她的面前,女人抬起头,他看到她没有涂口红,嘴唇像腐烂的猪肉一样呈现出晦暗的深紫色。女人看到了顾尔德,她的声音尖细,表情轻蔑,让顾尔德觉得像是在对他进行嘲弄。
“大哥,今天要吹一个吗?”
 “要。”顾尔德平静地说。
“啊?”女人惊讶地看着他,“今天你倒是又想要啦?”
“做不做?不做拉倒。”顾尔德的声音变得急促。
女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开始诡异的微笑。她把瓜子揣进口袋,然后用手挽起了顾尔德的手臂,顾尔德忽然哆嗦了一下,他畏惧般地甩开了女人的手臂,然后用夸张的语调慌乱地斥问,“你这是干什么?”
“这么大声干什么!”女人小声地责骂道,“干嘛那么紧张?你不是要吹吗,我这是带你去个比较安全的地方,难道你就让我在这里给你做?!”
顾尔德像犯了错的孩子般面红耳赤,他麻木地任凭对方牵引着自己迈开双腿,直到在一片阴森的树林中停下。女人看了看四周,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这地方没人了,今天的公园他妈的怎么这么多人!”然后她绾了绾自己的头发,接着解开了胸前的扣子。“喂,你是想先摸一摸还是直接吹?”
“不,不,我直接,直接……”顾尔德回避着对方的视线。他注视着眼前干枯瘦削的树木,然后忽然想起了荷尔德林那些苍白的意象。
……喜极而颤的混沌,渐急渐骤……
“你在嘟嘟囔囔着什么玩意儿?”
“不,没什么,没什——你在干什么?”顾尔德惊慌地看着女人已经跪在她的面前,正准备解开她的皮带。
“你大惊小怪干什么?”女人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给你吹,当然要先把你的裤子解开喽,难道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不,”顾尔德拨开了她的手,“我……我自己解。”
 
五 

晚秋的草地褪去了刺眼的绿色,变得温柔。悠长的小路盘旋在学校的角落,柏油的纹路清晰,寂静而没有车旅行过。顾尔德同陈娴音一同散步在小路上。顾尔德把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不久前仔细打理过的头发匀整妥帖,修剪过的鬓角黑白杂陈。色彩明亮的围巾遮着了陈娴音美丽的脖子,顾尔德注视着围巾上那些动物的图案,联想着亨利·达戈那些橙色的梦境。他的口中呼出白色的雾气,在空中短暂地停留,然后涣散。
“罗曼·罗兰写过托尔斯泰的传记……”
“老师,你说的是《名人传》吧?!”陈娴音微笑着修饰着他的话。
“是的,其实他的选择无可厚非。他在书中序言里就说了,托尔斯泰已经成为了西欧年轻人的偶像,当然也是精神偶像,不过对于罗曼·罗兰而言,更多的还是道德偶像。”
“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吗,很多俄罗斯文豪都是欧洲人给捧上去的。”
“确实有这个现象,《战争与和平》一完成屠格涅夫就把它寄给福楼拜,希望得到他的肯定。当然也有政治因素,早年的赫尔岑,然后到索尔仁尼琴,都是从俄国逃到西欧去,塑造了西欧对于俄国文学的认识 。”    
陈娴音走在顾尔德的右边,努力与顾尔德的步伐节奏保持一致,并使自己的视线以一种仰角讨好着对方。一本《英国文学史》像装饰一样被她捧在肋下。不远处的草坪上,工人来回走动,一圈一圈半透明的橡胶水管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一位工人把水管的一端同弯曲而丑陋的水龙头连接,水管的另一端被另一个工人紧握。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脊背显得些许佝偻,脸庞被贫穷和劳作折磨而变得丑陋。水管里的水懒洋洋地涌出,懒洋洋地喷在草地上。男人用一种好奇而审慎的态度打量着他们。顾尔德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神。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使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冷静,尽管他感到嘴唇变得有些干燥。
“刚才我说过,罗曼·罗兰一直把托尔斯泰当做道德偶像,而这就是《名人传》最大的问题,事实上托尔斯泰在很多道德方面是很可疑的。《复活》中的聂赫留朵夫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他的真实写照。”
“索菲亚看了他的日记,不是说吓了一跳么?”
“哈哈……我倒真想知道他到底写了些什么……罗曼·罗兰在这方面自然就不断地帮他掩饰……当然,这不是他最大的问题……”
草坪上的男人开始用一种古怪的方言聊天,他们的声音响亮而且粗俗,并不时爆发出令人无法忍受的大笑。顾尔德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对方对他的反应显得不以为然。其中的一个工人开始大声哼唱一首低俗的流行歌曲,另外几个工人开始大声叫好。一个工人随手拔起一根草叶,然后把白色的草茎放在嘴里。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小路上的男女,眼神像沾有泥土的草茎一样肮脏猥亵。
“他最大的问题是,他只有崇拜,没有怜悯。”
顾尔德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看到陈娴音期待而明亮的眼神,这使他感到宽慰。
“真正好的传记作家应该要比他所写的人物站得更高。他所需要的正是一种俯视,一种细致的怜悯。要看到那些人物的脆弱,孤独,感伤,甚至丑陋,而不是光明伟大的表象。这个人物才显得真实和完整。”
顾尔德为自己言辞缜密,思想锐利的表述感到自豪。他有点得意洋洋地欣赏着陈娴音的乖巧和憧憬,而陈娴音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又使他大喜过望。
“比如茨威格。”
“对呀,你读过他写的传记吗?”
“看过几本,”陈娴音在阳光下眯着眼睛。
“啊,你读的书确实不算少,很难得,很难得……”顾尔德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有没有,我读的确实还很少……”
“挺多了挺多了……现在的学生,都不读书。茨威格写的尼采,多好!”
人和树的影子被懒洋洋地拉长了。工人们开始收拾疲惫和工具。一个工人小心翼翼地卷起水管,更年轻的另一个调皮地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脚,然后引发了一场嘻嘻哈哈的追逐。最后他们在一位年长的工人威严的呵斥声中终止了打闹。他们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推动修剪草坪的机器,卷起水管,在粗俗而欢快的歌声中离开。
他们渐渐地走远了。
 
顾尔德已然置身于浑浊的黑夜,那些黑夜的空气伴随着寒冷包裹着他,宽阔的马路上有几辆汽车驶过,顾尔德听到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上有钟声敲响,钟声遥远,轻柔,像女人丰腴的手臂一样放在他的肩膀上,缠住他的脖子,然后一张美丽的嘴唇向他的耳朵呼出热气,然而那热气却是冰冷的,顾尔德于是打了一个寒战。他从恍惚中惊醒,然后惆怅地看到身边的路灯。枯黄的光芒像是一种凝视。忽然间光芒开始闪烁,路灯开始噼啪作响,就像布满诗句的稿纸被一页页地撕碎,然后被丢入火中,在火中毕剥颤栗。它使顾尔德感到烦躁,他离开了它,害怕自己会被留在黑暗中。远处,汽车一辆辆地驶过,无休无止。在那些几十层高的公寓中,随处可见幽暗如伤口般的黑洞洞的窗户,月亮残损,城市满目疮痍。
在于陈娴音分手后,顾尔德没有回家,而是借口同事请客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径直来到了公园,选择了一个石凳坐下,直到寒冷和黑夜沿着石头侵蚀了他的身体。然后他从石凳上站起,在公园里来来回回地漫步,忍受着适时而来的饥饿,面无表情,百无聊赖。
他们像幽灵一样,着迷于黑夜,又像饥饿的狼,低垂着下颚,在漫长而焦虑的等待中,空间成了浑浊而黏稠的胶状物。太阳依旧像暴君一样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即使他的乳房已经下垂,腐朽,皮肤像痨病症患者一样鲜红而炽热。但他仍然固执地紧握着权柄。天空似乎暗了一些,又似乎没有。顾尔德一次次地看着手表,在脑海里盘算着时间与空间的兑换。在这里,时间已经成了一种荒诞的,富有幽默感的东西。不仅仅只有他自己,他能在公园里观察到许许多多的人。然而只是些影子,他们是彼此间的秘密,填充着树叶之间星星点点的空隙。人充满了渴望后就变成了影子,这公园就像一个巨大的收容秘密的熔池,他们厌倦了白昼,乐于让影子代替他们的实体。顾尔德同这些孤魂野鬼一起等待着黑暗的降临,他们彼此孤独,彼此心照不宣。
这时,顾尔德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你总算来了。”
“你就那么急啊?”
女人的嘴里缓缓地吐出白气。她把右手揣进口袋,掏出一枚瓜子放进嘴里。“咔”的一声,分崩离析的瓜子壳飘落在地。
他们已经彼此熟悉,因此而变得轻车熟路。顾尔德和女人穿过公园,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皮鞋踩在草坪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像是一个女人温存的喘息。路灯零零碎碎地散布在公园里,光线暧昧,不时有黑色的影子在光芒中穿过。顾尔德留意到了他们的注视,他们冷冷地看着顾尔德同一个肮脏,丑陋的老妓女一起在公园阴冷的石子路上走过,他们的眼神如同把玩。顾尔德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比人更像动物。一个男人坐在一张石凳子上看着他,刻意压低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一只小小的铁桶被放在他的脚边。他正在抽一支烟,红色的光在烟头上断断续续地闪动。
 
顾尔德回到家时已经很晚。然而慧安并没有入睡。她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电视机里的影像杂乱无章,粗俗的促销广告一遍一遍地播放着。顾尔德背对着妻子脱下外套,然后把它轻轻地挂在椅背上。
“你还没有睡吗?”
顾尔德走进洗手间,他站在马桶前拉开拉链,尿液沿着光滑的瓷壁淌下,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冲水声。在判断已经把尿液排净以后,顾尔德才迟迟地穿上了裤子。他洗了洗手,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他发现了前额的一根白发,于是迅速地把它拔下。然后,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下个礼拜我有个学生来我们家吃饭,你先准备一下吧。”
他看了看妻子沉默的背影,在口中无声地冷笑着。然后他用毛巾擦了擦脸,接着离开厕所,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窗外落下了几片雪花,远处的房檐已经被勾勒了一条浅浅的银线。慧安在窗前静静地站了一会,雾气在窗前弥漫。然后她转过头来,看着锅盖在蒸汽的震颤下上下颠簸。慧安揭开了锅盖,热气升腾,呛得她不由自主地弯下身体,费劲地咳嗽。她咳得流出了眼泪,顾不上取来毛巾,只是用手背简陋地抹了一下。黄褐色的鸡汤泡沫翻滚,慧安用长柄勺舀了一小口,审慎地尝了尝味道,然后她把勺子放在一边,把锅盖小心地盖上,然后把双手插进袖子,表情木然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
她听到了楼道里的声音,那声音渐渐地大了。
“……所以我说,海明威必须去古巴……”
她听到门外散乱的脚步声,想象着他们的位置。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匆匆向厕所跑去。
门铃适时地响了。
“来了,来了,”慧安下意识地回应,尽管门外的对方不可能听到她的声音。她草草地梳了梳头发,并为遗漏了这一关键的环节感到羞惭,“马上就来了。”她的声音更像是在虚张声势,眼前衣柜的衣服被粗暴地翻动,然而任何一件在她的眼里都变得陈旧而粗鄙。
门被打开了,她看到顾尔德和那个女学生正沉溺在热情的交流中,似乎并未因为她开门的迟缓而感到任何的不快。她看的顾尔德少见的笑容,以及那个女学生清秀,姣好的面容。她看到了她精致的鼻梁,而后她看到了她干净的牙齿,还有她柔软的舌头。忽然间,一列巨大的火车从她的面前冲过,火车头轰鸣着像暴烈的野兽,然后什么东西被碾碎了,然后,她看的受惊的鸟儿飞上天空。
“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我的学生,陈娴音。”
“师母好。”
她的礼貌无可挑剔。相比之下,慧安的反映却显得夸张和虚假。她大幅度地点着头,然后打开身边的鞋柜开始笨拙地摸索,“啊……同学,你是穿拖鞋还是套上鞋套?”
“当然是拖鞋了,”顾尔德忽然用一种严厉的腔调回答,“还有,你直接叫她名字就可以了,熟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礼节。”
“是的,是的,”慧安取出一双崭新的棉拖递给对方,女学生表示了感谢,然后便在换鞋用的矮凳上坐下。慧安出神地望着她脱鞋的动作,望着她纤细的手指,她感到她解开鞋带的动作也是富有节奏的。直到顾尔德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她才注意到了丈夫粗重的声音。
“饭菜准备好了吗?”
“饭已经好了,菜也差不多,还有一个鸡汤……要不你们先坐下等等?”
“不用,你慢慢炖着,炖好了叫我们——娴音,我们去书房里聊吧!”
“好。”
陈娴音站了起来,顾尔德也已经把鞋子换好。二人抛开了慧安,向着书房走去。然后慧安听到了陈娴音孩子气的叫声,“老师,你家里的书好多啊!”她远远地看着一只白皙的手打开了书柜,看到一本厚厚的书被取了出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让她恐惧的文字,还有那些她无法理解的故事。他们在书房里谈论着什么,然而那声音却渐渐地轻了,除了女学生不时响起的笑声,像是在交流着什么秘密。慧安怔怔地看着那扇虚掩的门,时钟的声音空洞怅然,外面的世界寒冷彻骨,几块积雪从房檐上悄悄地滑下。
 
陈娴音纤长的手指在青灰色的书脊上抚过,直至那个镶嵌其上的名字。她小声地说:“荷尔德林。”
顾尔德点了点头:“是的,荷尔德林。”
陈娴音的手指诱惑似地在一层层的书脊上划过,顾尔德想象着她鲜红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很多很多的荷尔德林。”
顾尔德机械般地复述着,“是的,很多很多的荷尔德林。”
陈娴音忽而转过头来,笑语盈盈:“老师,你很喜欢荷尔德林吗?”
顾尔德注视着她嘴唇的盍动,然后缓缓地说:“是的,我很喜欢荷尔德林……喜欢了很多年了。”
陈娴音忽然不笑了,她的表情明朗而澄澈
“我也喜欢荷尔德林。”
窗外寂静无声,空气像黑夜本身一样寒冷得令人窒息。远处的高楼上几扇窗户亮了,他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和模模糊糊的动作。然后,他听到了遥远的像穿透了南极的冰盖一样微弱的呼唤。
“尔德,出来吃饭吧。”
于是顾尔德得体地将他的右手放在了陈娴音的肩膀上,然后温柔地说,“娴音,我们去吃饭吧。”
 
一顿饭吃的冷冷清清,却保持着从从容容,井井有条。陈娴音是一个合适的客人,拥有细致入微的社交礼仪和有条不紊的进餐方式。她是不会忙乱的,无论是对于慧安夹杂着虚伪的热情,还是餐桌上夫妻之间不时出现的尴尬和冷场,他总是能轻松地予以接受和化解,并为之安排一个恰如其分且不伤和气的结局。陈娴音天才般的世故和乖巧同她年龄的反差令慧安惊叹不已。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她,偷偷观察她匀称稳妥地吞咽食物,还有她大方得体的动作。她的一切的表情都恰如其分。
晚餐结束,在分享了一点水果之后。陈娴音便提出要回学校。慧安简单地挽留了她一下,便同意了她的告辞。然而在回程的方式上他们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分歧,顾尔德夫妇建议直接打的回去,而陈娴音更倾向于坐公交车的方式。最后他们向对方做出了妥协:乘公交车,但由顾尔德陪同她走到车站。
夜幕笼罩大地,草木被冰雪覆盖。顾尔德同陈娴音行走在潮湿的马路上。没有多少风,远处,迷蒙的车灯渐次及近,忽而逝去。树枝上的积雪零零碎碎地落下,他们沉默着,并列行走,双手插在口袋。短暂的光不时掠过他们的脸庞。很快地车站到了,在这里,他们短暂地谈论了荷尔德林,在此起彼伏的车笛声中,顾尔德第一次向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个人袒露了自己希望重译荷尔德林的愿望,以及自己与这位长时间地徘徊在孤独与疯狂之间的德国诗人的共鸣。他说的很小声,他把自己的脸庞埋在树影下掩藏自己的羞怯。陈娴音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的细微的嘲笑。她只是在顾尔德说完后给予了自己对老师一如既往的肯定和尊重,即使当顾尔德遗憾于自己年龄与能力的缺陷时,陈娴音仍然适时地给予了鼓励。听到这些年轻而明亮的声音,顾尔德的心中产生了短暂的宽慰。
公交车很快地到站,在与他告别后,陈娴音上车离去。他站在原地,看着汽车渐行渐远,只留下尾灯暧昧地闪烁。他仍然是在微笑着,然而这微笑很快地僵硬了。即使这僵硬也未能保持太久……很快的,他的面部肌肉变得松弛了,迟钝了,疲惫了……他知道雪已经停下。不远处的孩子堆起雪人,胡萝卜和红枣拼贴出它的同样僵硬的微笑。它已经沾上泥土,变得肮脏。顾尔德看着雪人,想象它融化时丑陋的模样。
 


“嗯,是的,麻烦你了。”
顾尔德放下了电话,然后疲惫地倒在了沙发上。一只杯子摔碎在地面上,珊瑚般嶙峋的茶叶胶黏地堆积,浅褐色的茶水缓缓地流淌,渗进地板之间幽暗的缝隙。过不了多久,这些地板就会浮肿,膨胀,平整的地面就会像皮肤病患者火烧连营般地浮起刺眼的肿块。这些念头使顾尔德莫名地感到兴奋。他的胸口起起伏伏,然后他像是鼓起来勇气般长吸了一口气,接着迅速地站起,大踏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门。在这扇门前,他踌躇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
“可以开门了吗?”
“滚开!”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朝他吼道。
他突然在门上重重地锤了一拳,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颤抖。
“你到底想怎么样!”
隔着门传来浑浊的哭声。顾尔德失落地返回沙发。但他的动作仍然保持了男人应有的节制。他坐在沙发上,右手软软地耷在身旁,左手在衣袋中费力地摸索。当打火机“啪”地一声音燃起火苗时,时针的指针正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徘徊。顾尔德把香烟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然后回过头去寻找那病态的声音的来源。他看到秒针痉挛地在一点钟的方向颤抖,分针像垂死的兵士般低下头颅,于是时针便如同兵士的墓碑般停滞在八点与九点之间。坏掉的钟坏得正逢其时。顾尔德如同置身一个被抽离的时间里。这个时间否认了过去与未来,所存在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现在。
门铃响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被打破了。
来者是慧安的姐姐慧宝,五十岁上下,身体肥胖。蓬松的短发染成栗色,双颊夸张地红肿,鼻孔翻起,双眼狭小,眼白浑浊不清,手指短小粗壮,两条手臂盘在胸前。顾尔德病急乱投医,慧宝很快心领神会。她把围脖往餐桌上一搁,捋了捋头发,气喘吁吁地说:“怎么回事?”
顾尔德面色阴沉,指了指紧闭的卧室大门。
慧宝搓了搓手,双眼狡黠地转动,“你们怎么会吵起来的?”
顾尔德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他冷冰冰地说,“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她。”
慧宝走到卧室门前,敲了敲门。
“滚开!”
“慧安,开开门,我是慧宝!”
“慧宝……”久久地沉默,顾尔德和慧宝屏息聆听
“姐,你进来。他,不许进来。”
慧宝转过身来向他使了个眼色,顾尔德冷笑了一下,转过身去,复又在沙发上坐下。缓缓地,门与门框之间出现了一条小小的缝隙。缝隙渐渐地扩大,直至留下刚好通过一个人的空间。顾尔德饶有兴致地观看着慧宝艰难挤过狭窄的门缝,肥胖的身体在门缝间扭曲变形。门又重新合上,不同于第一次的猛烈,沉重。这一次,门合上得悄无声息。
 
门开了,慧宝蹑手蹑脚地从里面走了出来。顾尔德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怎么样?”慧宝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去,悄悄地把门关上。
“她怎么说?”顾尔德小声地询问。
慧宝慢条斯理地来回踱了几步,然后忽然古怪地向顾尔德微笑了一下。顾尔德扭动着脸颊,不解地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慧宝习惯性地搓了搓手,然后挑选了一个与顾尔德不冷不热的位置坐下。
“她怎么说?”顾尔德重复地询问。他加重了语气,已经显得有点不耐烦了。
慧宝低垂着脑袋,十指交错地垂在膝间。她的嘴角荒诞地开咧了。“尔德,有些东西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讲……”
顾尔德的神经变得紧张,然而慧宝的话却令他感到莫名其妙。
“你得多陪陪慧安。”
顾尔德顿时哑然失笑,“她就为这个和我发火?”
慧宝的表情忽然变得诡异,她重新低下了头颅,隐约间在脸上勾勒出的表情像是讪笑。
“慧安说,你这段时间和一个女生关系有点密切……”
顾尔德站了起来,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浑身颤抖。他慌乱地在口袋里摸索,掏出手机,一把砸在慧宝怀里,“你看看,你看看,这里有我和这个女生的通话记录,还有我和她之间互相发的短信,一条都没删掉,你给我查查,随便查,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一条见不得人的东西!”
慧宝却显得心平气和,“姐夫,你坐下,别紧张,慢慢说。”
顾尔德忿忿地坐下,胸前起伏不定。“她……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慧宝轻轻地将手机从身上推下,她的嘴唇平静地盍动,“所以我说,姐夫,你得多陪陪慧宝。”
“多陪陪?”顾尔德又站了起来,“你叫我怎么陪?难不成我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守着她?”
慧宝摆动着手臂示意他坐下,“姐夫你坐下说嘛,别动不动就那么激动,你平时可不是那样的。”
顾尔德意识到了对方的脸上呈现出的寸许的嫌恶,于是他感到自己的脸颊正微微发热。他坐下,低下头,双手无力地搁置在膝盖上,一只手的手指开始在膝盖上百无聊赖地敲打,他的面孔像翻起的土块那样扭捏,沮丧。他好半天没有说话,而他之后的第一道回答,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答非所问式的牵强附会。
“我觉得我陪得够多了。”
慧宝的嘴悄悄地张开,然后呈现出一种长时间的静止,如同冷笑。然后她说,“那你就多陪她聊聊。”
顾尔德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聊什么?”
慧宝变得有点不耐烦了,“聊什么还要我教?夫妻之间还能聊什么?难道聊你那什么的文学?”
顾尔德的身体忽然哆嗦了一下。他扭过头去,避免在眼睛里出现慧宝的形象,或者说,这一刹那,慧安和慧宝的形象忽然重叠了。他看到了她们缓慢张开的大理石般的嘴巴。他觉得自己别扭得像一个孩子,右手的手指再次敲响,只是这一次的地点从膝盖转移到了沙发针织细密的浅黄色表面。
他们久久地没有说话,遥远地传来了几声烟花的炸响。这是令人憎恶的节日的征兆。时钟的指针僵硬地在旧有的位置上颤抖着,一架坏掉了的钟使人遗忘了时间,人们已经过分地依赖机械生存。而荷尔德林的手中只有枯黄的芦苇,他把它们埋葬在河岸松软潮湿的泥土里,四周遍布着咒印一样盘旋缠绕的脚印。他直起身体,然后他看到大雁飞过。
“姐夫,我想……你和那个女学生还是别走得太近了。不然的话,难免会有人多嘴……”
顾尔德疲惫地放弃了反驳。然后手机突然响了,他拿过手机,看到一条在节日里司空见惯的祝福短信。然而对方的名字使他忽然间微笑了起来。他把手机扔在一旁,然后无力地靠在了沙发上。他的视线停留在反复颤动的时钟指针上。他长久地注视着,口中无声地默念。然后那指针像是被施了魔咒般陡然剧烈地痉挛起来,“咔”的一声,某个精密细小的齿轮恢复了它的位置。指针摆脱了那道在无形中的咒语,以至于接下来的走动像公鸡一样耻高气扬。时钟恢复了正常,顾尔德微笑着默念短信里那几句空洞的祝福。他知道生活还将继续。
 


隔着玻璃,顾尔德看到鲜花含苞欲放。沉甸甸的花瓣把树枝压弯,花是浅红色的,花苞像少女的乳房一样饱满充盈。顾尔德叫不出她的名字,他感到自己对待自然的态度正在变得迟钝。穿行在枝叶间的阳光透过玻璃,房间变成橙黄,它让顾尔德感到陌生。
玻璃上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初始只是一个轮廓,而后渐渐清晰。借助阳光的反射,少女的身体出现在了顾尔德触手可及的地方。顾尔德浑浊地呼吸着,玻璃上凝结着雾汽,迷雾使少女的身体若隐若现。顾尔德静静地窥视着少女模糊不清的形体。这层迷雾并没有成为他的障碍,而更像是他的伪装,伪装他心中的情绪。少女是美的,她的身体优美,匀称,富有曲线,黑色的毛衣赋予她神秘,浅跟的小靴赋予她轻佻。只有一件东西是迷雾掩藏不了的,只有她鲜红的嘴唇,像刺眼的灯光穿过雾霾,嘴唇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他的注意力开始动摇了,他已经看不到阳光明媚,雾霾贪婪地裹住了他,然后红色的嘴唇发出了深海般的呼唤……他突然用手抹去了玻璃上的雾气,于是一切豁然开朗。阳光温暖,鲜花含苞欲放。玻璃上呈现着一个清晰的形象。陈娴音正站在他的身后不远处,穿着黑色的毛衣,浅跟的小靴。只是手上多了一叠纸稿,这就是她的目的所在吧。
“老师,我有些事想麻烦你。”
顾尔德转过身来,他的眼神是温柔的。
“什么事,娴音?”
陈娴音扬了扬手上的稿件,顾尔德把它们接过,放在手中简单地翻看。
“老师是这样的……”
顾尔德挥手示意她坐下,“坐下说,坐下说。”
二人隔着一张写字桌坐下。顾尔德注意到纸上形形色色的文字,还有重重叠叠的表格。“你要去香港?”
“是的,”陈娴音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的语言是谦虚的。“我争取到了保送香港的资格,能去香港读研,一直是我的心愿。”
顾尔德放下了文件,然后清了清嗓子,“那么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呢?”
陈娴音点了点头,她把文件翻开,直到出现一份空白的表格,“我就想请老师帮我写一下推荐信,一共需要五位老师,已经有四位了,还差最后一位了。”
顾尔德于是取过钢笔这种旧时代的趣味,打开墨盒,蘸了蘸墨水。“那我帮你写喽,写多少字呢?”
陈娴音探过身子,笑嘻嘻地说,“老师当然写得越多越好喽,老师文笔好,多多美言啦!”
顾尔德也笑了,“文笔不敢当,美言几句那是必须的,就让我这个老头子帮你美言美言!”
陈娴音再度殷勤地为顾尔德辩解:“什么老头子,老师还很年轻呢?”
顾尔德挥了挥手,“马屁就别拍啦!这东西一时半会也写不好,你先回去,写好了再联系你吧!”
于是陈娴音很快地背上了挎包。两人互相告别之后,陈娴音便转身离开了。轻盈的脚步声渐渐地隐没了,顾尔德费力地写下了几个字,然后无奈地放下了钢笔。他一直都无力于这种应景式的写作。写下了几句佶屈聱牙的奉承话之后,他再也写不出一个字,只好任凭自己靠在柔软的椅背上,然后艰难地在头脑中思索。他的努力也不是一无所获,忽然灵光一闪他就想起了几个赞美词。然而他同时不自然地笑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唉,我怎么能这么写呢?”
 
陈娴音回来取文件的时间比约定晚了十几分钟,而她之前一直是一个守时而准确的人。顾尔德反复凝视手表以证明自己思维的准确无误。他下午还有课程,略长的等待使他产生了一点点的焦躁。他给对方拨了一个电话,得到的回答是一连串令人气馁的忙音。他在房间里踱了几圈,然后又无力地坐下,翻了翻桌子上一本书角卷起的荷尔德林诗集,序言的作者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他的翻译也像麦芽糖一样黏稠,令人作呕。
顾尔德艰难地读了几页,他的眼睛仿佛有些刺痛。他只好把书放下,揉了揉眼睛。然后他把自己的手掌放在了眼前光滑温厚的实木写字桌上,这是学校对于所有教授的礼遇。他把手掌紧紧地贴在上面,温柔地抚摸。桌子上留下了迷蒙的汗渍。那些手指划过的地方出现了浑浊的白印。他的眼睛刺痛得有些难受了,他有些慌乱地拉开了一层层的抽屉,把那些书稿蛮横地翻开,几张稿纸落在地上,纸上的文字令人羞耻。书本像翻开的泥土那样散发着腐殖质的清香。顾尔德发现了他的眼药水,他哆嗦着把药瓶从包装盒里倒了出来。冰冷的液体淌进了他的眼睛,他仰起头,眼中的景象变得潮湿而模糊,他觉得自己的大脑似乎清醒了一二,然后,他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
他揉了揉眼睛,朦胧地窥视着陈娴音修长匀称的双腿。双腿忽而闭合,忽而分开。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看到了陈娴音额头上一缕弯曲的头发。她的额头平滑,洁白,顾尔德忽然想起了实木书桌白釉般的质感。
“不好意思老师,我迟到了。”
她为什么不解释一下自己来晚的理由,一个人在一生中会编造无穷无尽的理由。她原可以选择一个符合条件和符合情境的理由。她有这样的智慧。
顾尔德的回答让他自己的耳朵感到干燥刺灼,“没事的没事的。”
也许这些贫乏的语句只是为了给他接下来的发言争取时间,他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只有在这时他终于因为自己词汇的贫瘠而感到恼羞成怒。然而,陈娴音的一句话顿时使他措不及防。
“那么谢谢老师,我走了,再见。”
她拿起了桌上的文件,顾尔德绝望地看着文件被艰难地塞入挎包中。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然而他又疑惑地停止了发声。他觉得这一幕似乎太过简单了,他僵硬的表情停留在了半空。然而陈娴音忽然使他打消了疑虑。她朝他微笑,像是礼节性的,却又显得温存,妥帖,细腻,婉转。顾尔德不得已地报以了微笑,他觉得他们的微笑都是意味深长的。
然后,她转身离去。
 
顾尔德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过陈娴音,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任何的联系。顾尔德尝试过和她打电话,然而欲言又止的他又在最后一个号码等待被拨下前挂断了电话。一个月以后当他终于决定以一个长者的姿态以一种淳淳教诲的方式再次拿起话筒的时候,他得到的回答是对方已经更换了号码。
他的课堂重新变得乏味无趣。第一排的座位永远地空着。学生们狡黠地龟缩在后面,他们窃窃私语,鬼鬼祟祟,没有人再理会顾尔德所讲述的那些高山仰止的作品。没有互动,没有回答,顾尔德像被阴谋般地孤立了,长长的课程变成了他一个人艰难的独角戏,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才把要求的课程结束。顾尔德开始变得易爆易怒,对待学生和成绩也开始变得反复无常。于是,顾尔德的名字作为一个不近人情的恶棍老师,开始在学生之间流传。
顾尔德和慧安之后又发生了几次争吵,每次的缘由都是几件寻常小事的不欢而散,尽管这几次争吵最后都不了了之。
因为一点偶然的事务,顾尔德去了一次学工办。在那里,他听到了几位工作人员正在讨论学生香港交流的事务。于是,顾尔德小心翼翼地向他们打探道,“那些去香港的学生,他们还回来吗?”
工作人员像是为了捉弄顾尔德,他们的回答模棱两可,“那得看学生怎么想。以前的惯例是,如果他们在香港学习成绩不错,确定了直接读研的资格,那他们大致就不回来了。反正这些个学生学分也已经修完了,到时候把毕业证书跟学位证书寄给他们就行了。”
顾尔德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在座位上坐下,双手无力地搁置在书桌上。忽然他瞥到了桌角上堆放的一叠报纸,他看到了最上面的一张崭新的日期。于是他随手拿了过来,放在大腿上百无聊赖地翻动。忽然他被其中的一条新闻吸引住了,新闻讲述了一位卑劣而贪婪的大学教授利用职务之便诱骗了女学生并导致其怀孕的故事。全文极为详细地描写了这个禽兽老师是如何利用保研的砝码,一步步地诱惑那个无助的女生走入深渊的过程,以及全文如影随形的对于教授毫不留情的道德批判。顾尔德不知不觉间面红耳赤,他越读越气愤,最后,他把这份报纸愤怒地摔在了地上。
 


晚上的公园,总会有许多人,你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只看到黑色的人影闪动。时间在冬春之际徘徊,初春的空气已经显现出肤浅的温热,理性的寒冷无助地挣扎了几回,很快就被温热的情欲裹胁。燥热的晚风从顾尔德的脸上抚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于是解下了围巾,在手臂上缠了几圈。这风已然充满情欲,这突如其来的温暖使得顾尔德猝不及防,他吞咽着唾沫,后背刺痒,汗水从衣领处渗出。脚下的泥土像太妃糖一样黏滑,顾尔德的喉头上下浮动。他的眉头忽而皱起,忽而松开。手指软软地蜷曲,双眼的瞳孔紧张地扩张着。只有远处刺耀闪烁的路灯,仍然恪守着理性的冷彻。
一对男女正在忘情拥吻。
男人有着强壮鼓胀的肩膀,女人娇小的身体躲藏在山岩之后,她戴着一顶白色的绒帽,睫毛享受地上下颤动,脸颊通红,双眼紧闭,嘴唇因为充血而变得贪婪,而他们的亲吻本身也显得有恃无恐。女人的手臂环绕着男人的脖子,这是一种托付,而男人的一只手搂住女人柔软的腰肢,另一只手则慢慢地移向她的臀部。手最后在多肉的部位停下,短暂地停滞,他的手指开始弯曲关节,情欲的动作使双方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动,并把自己的身体更加毫无保留地推向对方……起了一阵风,树叶震颤,顾尔德怔然地站在树丛之后,他们之间相隔不足十米,错杂混乱的草木为他提供了一个得天独厚的窥视的环境。然而树叶的嘈杂声使他们产生了警惕。他们的嘴唇短暂地分开了。男人转过头,疑惑地扫视着四周,女人表情甜蜜地依偎在他胸前,他们的嘴唇温润。顾尔德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想象着几分钟前对方唇齿间充满快意的纠缠,搅贴,包裹,离开,他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他们张狂的亲热,然而他低嗅到着却是自己的唾液,肮脏,黏糊,腥臭。
“谁?”
男人大声地喊叫。顾尔德一动不动,他知道贸然躲避只会暴露自己的位置,尽管他的四肢已经因为极度的惊惧而轻轻颤抖,而他也已经头晕目眩。
“有人吗?”
顾尔德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他惊异于自己这具衰老的身体竟然潜藏着令人惊奇的能量。
男人和女人小声地说着什么。女人脸上的红晕像海水般潮落潮涨。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唯一可以确定的,这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提议。女人把脑袋依托在男人的肩上,而男人轻车就熟地搂住了女人的腰肢。顾尔德深深感到了失望,因为他们已经准备离开。
不存在脚步声,一切痕迹都被草木春泥所吸收。他们离开得如此之快,忽然使顾尔德开始疑惑刚才所窥视到的是否真实。晚上的公园是弃绝了生活的神秘的入口,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只有放弃了丈量真实的人才会来到这里。在晚上,他们丈量神秘。
不存在任何人,只有顾尔德孤独地站立在树林中。世界并不是寂静的,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汽车闪烁着灯光,嚣叫着喇叭,张狂地从宽阔的马路上驶过。柔和的冷光一次次从树林间掠过,然后又被树枝的交错切得粉碎。光短暂地在顾尔德的身上停留,在那一瞬间,顾尔德的脸上感受到了焦灼的刺痛和羞耻。他闭上了眼睛,等待光的逝去,直到自己重新隐没在黑暗中,疲惫的皱纹致密的眼睛才再次张开。
他听到了脚步声,他依靠的不是听觉,而是生理构造里本能的搐动。他几乎看到了那个闪烁不清的影子,那个影子在树与树之间的空隙中变形,忽长忽短,张牙舞爪,顾尔德在一瞬间产生了魔鬼的幻觉。那个影子慢慢地切近了,影子的线条也变得柔和,富有曲线,然而影子的边缘仍然暴露着魔鬼的欲望。魔鬼以声音作为手指,并把这声音搭上了顾尔德的肩膀。
“你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你也是。”
这默契并没有带来会心的微笑,更多的似乎夹杂着谎言暴露的恶毒。他们适时地沉默了。然后那女人选择了狡辩。
“过年了,一直没有空。”
顾尔德点了点头,仿佛是急于表现自己的忠诚,“这段时间我也一直有事。”
女人露出了职业性的淫笑:“这次要涨价了,三十块……”
顾尔德没有说话。在沉默中有着踌躇的成分。然后,他把自己的手伸进了口袋。
“能……做点……别的吗?”
他的声音干而硬。
“什么别的?”女人已经猜出了大半,但是她需要神秘性的引诱。
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被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像是朝贡般地双手递给了女人。
女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她装模作样地把手臂放在背后,窥视着对方躲躲闪闪的眼神。
“你知道,我只干这个,我不卖的。”
第二张,然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是第三张。顾尔德的眼神已经近乎乞求,他感到了自己身体正在下陷,还有四肢病态的,喜剧般的颤抖。他仿佛已经丧失了语言的功能,不仅仅是语言,还有身体的一切感官。在他面前,这个世界崩塌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处存在着某种柔软的东西,他像水蛭一样开始扭动身躯,挤压肉体,泛出肮脏浑浊的泡沫,然后那个物体缓缓地开始收缩,然后便恐惧似地急剧地颤抖,一连串痛苦的战栗,继而是低沉而怯懦的呻吟,断断续续。
肮脏……
他觉得胸口发闷,黑色的液体从眼角泛滥,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本能地伸手握住身边的某种东西来制止晕厥,然而一经触碰到,手指便如同烫伤一般弹开,肮脏,滑腻的墙壁,他甚至不敢窥视自己所触碰到的是什么。
急吠,然后是肺病般的喘息声,他睁大了眼睛,墙角处,毛皮斑驳的野狗跑过,双腿上流淌着溃烂的脓汁,野狗的眼神也狰狞犹如凶兽,残忍的每一次注视都让他瞬时哆嗦,而野狗的回答也更加玩味。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涎水从嘴角流下,眼神也变成挑逗式的。然后它伏下身躯,趴在地上,像耐心的猎人那样安然等待。
“到了,”
这个声音不再如同公园中那般绵柔,妩媚。它像杂合着粪便的烂泥落入水中,显得沙哑萧瑟,疲惫阴郁。
顾尔德睁开了眼睛,他几乎不能分辨眼前那些建筑的形状,只能看到崎岖不平的轮廓。许多扇窗玻璃不复存在,遗下的墙壁上一个个犹如被剜去了眼球后留下的可怖的创口,黑洞洞,恍恍惚惚。片瓦碎石堆积在墙角上,一些楼房只剩下半壁江山。这些残破的楼房定然是某些拆迁的半成品,肉体被剥离,钢筋裸露,自己曾经多次从这样的半遗迹前走过,却从未想过里面可能存在的,苟延残喘的生命。
那狗又站了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它的双眼蜡黄,干枯皮肉包裹着嶙峋的骨架,肋骨根根可见,是死神的琵琶。
顾尔德迈开了步子,走入昏暗的楼道。地面坑坑洼洼,台阶被腐蚀得残破不全,顾尔德的脚踩在上面,泥灰滚落,惊动了墙角的生灵。吱啾一声,黑影一闪,老鼠窜过。顾尔德顿时心惊肉跳。适时的在远处,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黑暗的台阶仿佛漫无尽头,直到女人扯住了他的衣袖:“别走了,到了。”
他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墙角一块三角形的伤口上。耳边传来钥匙入锁的咔咔声响。然后……腊色的灯光照在了他的脸颊上,面部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他缓慢地转过了头,白炽灯耀眼得失去了形状,收纳了目力所及的景观。他不自觉地跨过了门槛,双眼仍然眩晕于灼人的光芒。他艰难地眨动着眼睛,屋子里的一切也在变得清晰。一切都是腊色的,枯黄的墙壁,枯黄的桌椅,半碟枯黄的青菜在盆子里静静地腐烂,一个面色枯黄的男孩怔怔地看着他。他穿着一件过分宽大的毛衣,衣服上拙劣地绣着几个丑陋的卡通图案。男孩坐在桌前,右手握着一支笔,身前摊开着一本皱巴巴的练习册。
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块钱,把它们随便地扔在了男孩面前:
“去,自己到外面玩玩去。”
男孩看了看面前的纸币,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再看了看顾尔德,没有动身。
女人提高了声音,但她的疲惫使之成为明显的佯怒。
“还不快去!没听到吗?”
男孩默默地收起了钱,他从椅子上站起,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口袋。然后他低下了脑袋,默默地朝着外面走去。
顾尔德想安抚一下男孩毛发稀疏的头顶,然而他的手臂突然被女人一把拨开。
“别碰他!”
白炽灯在头顶噼啪地闪烁,门被重重地碰上了。四周陈列着罪恶和贫瘠的造物,污黄的墙壁环绕着他们,油漆病变般的溃烂了。一只苍蝇在空中飞过,嗡嗡的声音震耳欲聋。它张狂地围着二人飞了一圈,最终在半碟腐烂的菜叶上落下。
摊开的练习册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字:请用“然而”造句……
女人的声音和缓了一点,“现在就做吗?”
多此一举的提问。顾尔德点了点头。
那件柔软的物体忽而翻滚起来,它像窒息般地用拖长的声音说——
“……喜极而颤……”
顾尔德及时地掐死了他。他吞了口唾沫,像是把命运吞下。他的手在第三颗和第四颗扣子之间挪动。他的外套已经脱下,正在对付一件深灰色的毛呢衬衫。
女人坐在了一张不知从什么旧货市场里淘来的劣质床垫。床垫的四角已经破裂,棉絮翻出。与顾尔德略带慌张的急切相比,女人仅仅脱下了第一层的衣服。她躺在了床垫上,面无表情,胸膛的起伏显得漫不经心。
顾尔德已经脱下了外裤,露出的双腿瘦削丑陋,汗毛稀疏,柔软。他审慎地注视着女人,生硬地说:“你怎么……不脱?”
窗棂发出了巨大的轰鸣,风沉重地拍击在了玻璃上。
女人沉默着脱去了身上那件鲜红色的毛衣。劣质的染料使它的的颜色刺眼得如同鲜血流下。肉色的内衣包裹着臃肿肥胖的身体。顾尔德注视着她松松垮垮麻袋般的乳房,想象着触手可及的贴近。
窗棂的震响像是急切的催促。
顾尔德眼眶干燥。他把手放在腰际,然后缓缓地脱下了他的衬裤。
一件丑陋的残次品,龟缩在毛发和皮囊的褶皱之间,狡黠地窥视着世界,然而孱弱的外形却暴露出了它的无力。顾尔德面红耳赤地用手遮住了它,然而又被女人冷笑着用手拨开。她轻蔑地把它来回拨动,粗糙的声音仿佛正在对顾尔德张牙舞爪。
“害什么羞,你害什么羞?!”
阴囊在女人的拍击下,来回摆动,顾尔德脸颊胀红,汗水从额头上渗出,流下。
女人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怔怔地凝视着面前懒散颓唐的物件,然后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顾尔德。
“不,不会的。”
顾尔德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密。他仓促地用手摆弄着自己的下体,但它仍然垂头丧气,无动于衷。
女人的脸上出现了奇异的扭曲。她的嘴角缓缓地上咧了,暴露出了她尖咧的犬齿。
顾尔德绝望地等待着对方的嘲弄,而双手的激将也变得越来越慌乱。这时他突然暴怒地朝着女人大声吼叫。
“脱!快脱!你怎么不脱!!”
回答他的是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巨大的笑声仿佛正在把时间震碎。顾尔德感到脚下的土地的摇晃,汗水止住了渗出,他的皮肤冰凉。一种巨大的力正在把他的肉体吸入某个旋转着的巨大时空,他成为那个时空陀螺般的轴心中一根扭曲变形的线条。女人在床上神经质地颤抖着,四肢舞蹈般地癫痫着,眼泪肆无忌惮地涌出眼角,床上的被褥被挤压翻动得一片混乱、女人一手戳向顾尔德的胸口,一手无力地捂住阵痛的腹部。顾尔德木然地接受着女人的狂喜。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顶滑下,坠入冰冷刺骨的深渊之中……
巨响过后,苍白的水花溅起——
顾尔德向女人扑了过去。
他的双手掐住了女人的喉咙。力量是惊人的,手指甚而嵌入了女人的皮肉。女人惊骇地注视着眼前的凶手,一张冰冷刺骨,痛苦绝望的面具。手指越掐越紧,女人的四肢滑稽地扭曲了,她本能地尝试反抗,然而只能把自己的双手搭上他的双肩,用自己的双腿缠住了他的身体。这是一幅诡异的画面,女人纠缠着男人,身体如同高潮时分的晕厥,扭曲战栗。她的脸庞因为充血而胀红,双眼惊悚地像外鼓出,深紫色的双唇艰难地开启了,枯黄的牙齿间,暗淡的舌头输送着恶毒的吞吐,在幽暗的深处,一个绝望的希望划出了最后一道微弱的声响,然而这声响很快地熄灭了,如同一块苍白的手帕终于无声无息地落入泥泞。恐惧渐渐地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诞的喜悦。她的表情松弛了,嘴角缓缓地上咧,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纯粹的,嘲弄的微笑。
 
很久很久以后,顾尔德松开了他的双手。女人脖子上的指印清晰可见。顾尔德的脸庞比他身下的尸体还要苍白和僵硬。
顾尔德疲倦地坐在了一张老旧的木椅上,裸露的臀部接触着冰冷的椅面,柔软的皮肤贴切着粗糙,斑驳的原料,柔弱也已经变成麻木。所以裸露的肉体,包括那件苍白沉重的物件,都因为疯狂过后的空虚而变得迟钝。狭小的房间忽然变得无比巨大,顾尔德被遗落在这巨大的中心,单薄的身体被空间挤压成了单薄的幻影。
窗户被风吹开。热风吹彻。
顾尔德望向窗外,沉闷的黑色背景上,点缀着零星的光影,几条恍惚的轮廓,一个陌生,遥远的世界,仅残存下片许的美丽,仍被她们无情的搜罗。顾尔德体察到了自我的遗弃,然而他终于享受了自我的遗弃,他闭上了眼睛拥抱了这遗弃,然后向一个巨大的遗弃沉沉而去。
枷锁毫无意外地松弛了,柔软检查了自己的身体。扭动之中,苍白的泡沫泛起,残碎的语言也变得渐渐清晰。
窗外,静止的夜。
……喜极而颤的混沌,渐急渐骤……
 
 
作者:王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