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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



 
文/徐威

1
 
五点零三分。二十七分钟,一千六百二十秒。
他抬头看了看电脑。还要二十七分钟,一千六百二十秒。
他悄无声息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有二十六分钟,一千五百六十秒。他冲了一杯咖啡,再坐下来看电脑,时间过去了一分钟。
他用一根细长的陶瓷汤匙轻轻地搅动着浮在表面的泡沫,缓慢而细致。他凝视着这杯褐色咖啡,手臂机械地晃动。搅动六十下之后,还剩二十五分钟,一千五百秒。
时间如此缓慢。他重重地用陶瓷汤匙敲了敲杯沿,然后举起杯子,一口喝完。
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在手心揉成一团。他看了看电脑屏幕,怔了一下,又把揉成一团的纸巾小心翼翼地摊开。带着黄褐色斑点的纸巾平铺在办工桌上。长方形的纸巾令他想起了一件久远的事物。二十多年了。他眼睛里闪动出一丝光芒,然后拉了拉摇椅,端端正正地坐在办公桌前。
低下头,二十二寸的电脑屏幕把他遮挡住。
他如遇珍宝似地把纸巾轻轻压平。然后,如同二十年前趴在地板上那样专心致志地把纸巾叠了一个对折,又摊开,沿着折线,再折出两个对等的三角形。
时间缓慢地流动着。他紧张,手臂轻微地颤抖。这令他感觉到一丝恐惧。而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憋在胸口,继续不急不缓地叠着那张满是褶皱的纸巾。
太薄太软了。他皱了皱眉。
终于,他抬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他的眼前,一架软绵绵的纸飞机瘫在米白色的办公桌上。
他怔怔地望着这架软塌塌的纸飞机,眼睛许久没有转动。永远也飞不起来。他伤感地摇了摇头。两分钟后,他拿出手机,对着纸飞机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传到微信朋友圈。他写了一句话:永远飞不起来的飞机,究竟有什么意义?
放下手机,他看了看电脑,右下角显示时间为五点二十分。
还有十分钟,六百秒。
他把纸飞机拿了起来,放在手心,又看了一眼,然后用力揉成一团。一条并不优美的抛物线,带着纸飞机飞向了垃圾篓。
整了整桌面的文件,关闭电脑,收好提包,把偷偷塞在耳朵里的纸团取了出来。
他准备下班。
市委大楼门前的马路宽阔而明亮。他抬头望了望天,烈日仍挂在半空。灼热的气息逼出他一头的汗。他站在大门口,身后是两个站得笔直的武警。他回头望了望沉默的他们,心中不由生起一丝羡慕。
他站在大门口好几分钟一动不动,仿佛站在空荡荡的荒原,放眼皆是路,却不知去往何处。这感觉不止一次地出现。有时,他甚至想,现在这所有的一切,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闻到的……是否都只是他在荒原中做的一个梦。
哪一个是真相?哪一个是幻相?想到这,他又一阵恍惚。这时,他的电话响了起来。
“在哪呢?”电话里的声音很粗犷。
“刚下班。”他平静地回答。
“今晚七点,新叶农家菜,聚聚!”
“怎么了?”他不由地挑了挑眉毛。
“没啥事,就是凑大家伙喝喝酒,吹吹水。你别告诉我你不来啊,自打你进了市委,三番五次叫你都叫不动。我跟你说啊,你这样不行,当了官架子大了是不是?再说,出来聚聚喝喝,也是搞好群众基础嘛……”
“我已经在吃着了。”他这样说。事实上,他并没有。他原本可以在市委饭堂吃工作餐,可是他没有。对于饭堂,他有着对办公室一样的厌恶与恐惧。
“吃饭不是重点。你别磨叽了,我马上过来接你!等着啊,半小时就到!”而后,粗犷的声音戛然而止。把手机从耳朵边摘下来,屏幕上沾上了一片汗水,显得模糊不清。
早就应该关机。他无奈地握了握拳头。
 
2
 
他站在洗手盆前,对着镜子愣愣地看着自己,仿佛不认识一样。洗手盆里的呕吐物已经被水冲走,而他仍感觉到一阵恶心。
只喝了三杯啤酒,怎么就吐了呢?他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晕,更别说醉了。这点酒,对他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那为什么三杯下肚就吐了呢?他扶着洗手盆,晃了晃脑袋,脸上的水珠随即被甩出去。
包间里的空气太闷了。他这样想。于是,从洗手间出来后,他并没有返回包间,而是右拐,走向门前的草坪。空气果然好了很多。他心满意足地坐在了草坪边的大理石上,翘起了腿。
他掏出手机,登陆微信,打开朋友圈。下班前发出的那张纸飞机图片下面已经有十余条评论,还有数十人点了赞。有人大笑,有人质问,有人问候近况,有人约喝酒。他一条一条的把评论看完,而后对着手机发呆。
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把纸飞机拍下来,后悔拍下来之后还发到了微信朋友圈。评论里的文字让他感觉到一种紧张。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那些评论,不知道这些评论到底是真还是假,如同他不知道纸飞机与荒原哪一个才是幻象。
有什么意思呢?想到这,他呆滞的眼睛转了转,然后拿起手机,点开朋友圈里的纸飞机,按下删除。事实上,这是他微信朋友圈里唯一的一条信息。终于清静了。唯有安静如此真实,他重新把手机塞回裤袋,惬意地伸了个腰。
夜色多么美好。他望着天空,尽管看不到任何一颗星星。
他一开始翘腿坐着,抬头望着夜空,随后身子渐渐往后仰,最后躺在了柔软的草地上。他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粘稠的青草气味。这气味令他想起了家乡,清秋的家乡,充斥着浓郁稻禾味的田野。多么安静啊。他听着远处传来的虫鸣,身体感觉像是在换气一样,把恶心与厌烦置换成了自然的温软、寂静与空旷。他感觉到亲切,感觉到舒服。
他凝视着朦胧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出现在他的眼眸中。
我能否成为夜空中一颗星,高高地挂在无尽宇宙,寂静地散发光芒?他莫名一阵兴奋,似乎自己即将腾空而起,乘风而去。然而,这兴奋刚刚开始,电话又响了起来。
该死的东西。他开始厌烦手机这东西的存在。事实上,这种厌烦早已生根。他曾经想过,把手机一扔了之。或者整日整夜的关机,把它当成一个摆设。然而他不能,或者说,他没有扔掉手机的勇气。他知道,现在这个世界,手机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手机。
他懊恼地骂了句,然后接通了电话。
“你跑哪儿去了,出去下就不见你回来,赶紧的,都等着跟你喝酒呢!”依旧是那粗犷的声音。
“好。”他便挂掉了电话。
多么美好的夜色啊。
他用力吸了几口青草味,依依不舍地起身往回走。
刚进到包间,他就已经开始怀念。但他不能说,他只是对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一圈人笑了笑,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别人对他举杯,他嘴角咧咧,喝。然后又坐下,听着一群人已经在兴致勃勃地谈论。谈论失联的女大学生,谈论贪官下马,谈论女星八卦,谈论油价上涨,谈论房地产是否会崩盘,谈论白切鸡,谈论乳腺癌,谈论iPhone6,谈论银行贷款……所有的一切,都在被谈论。
他仿佛置身于热闹的集市。不,比集市更可怕,比集市更拥挤,比集市更令人透不过气。这些人像是一个又一个衣着光鲜的怪兽,口中吐出的一个个词语犹如一座座小山峰,朝他飞来,压得他气喘吁吁。
望着这些滔滔不绝的嘴巴,他心里忽然明悟开来。不是三杯啤酒的问题,是十三张嘴巴的问题。真的有那么多的话来说么?说这些到底又有什么意思呢?真话,假话,无意义的话。他忽然有些好奇,人一天到底能说多少话?口中吐出的话如果变成文字,是否每天都能制造出一部毫无意义的长篇小说?
他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掏出手机,在百度搜索上打出:“一个人一天能说多少话?”
然而他失望了。没有人统计出来。或者说,没有人能统计出来。他望着一桌活力四射的嘴巴,心里确认,这确实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零至无穷。
于是便想起了办公室,想起了办公室里那一群中年大叔中年阿姨从上班到下班时刻不停地在迸发词语的像是永动机一样不知疲倦的嘴巴。
多么聒噪的世界!
他绝望地呼喊,没有发出声音。
 
3
 
他开始尽可能地少说话,甚至不说话。一个人一天能说多少话,没人能回答。但是,一个人一天最少能说多少话,他已然知道。他不想再给这个聒噪的世界增添任何一分的声响。全是无意义的声响。他这么觉得。
于是,他中午去饭堂吃饭的时候,开始习惯用手指点菜,而后一言不发地刷卡。晚上不再去喧嚣热闹的饭店或大排档,而是自己在家做饭。一个人,多么安静。出去买菜,他不再去声音嘈杂的菜市场,尽管那儿的菜更加新鲜。他开始把购菜地点挪到大超市,一个明码标价不需询问的地方,一个把打包好的菜放入购物车,清点结算就行的地方。他已经明了,在超市买菜,他需要面对的唯一一句询问,往往是在结算时:“请问您有会员卡么?”这时候,他依然不用说话。他只需要轻轻地摇了摇头,面无表情。然后,递上自己的银行卡,签字,走人。
他把手机里装载的交流软件一一卸载。QQ、微博、微信,一个个地从电脑屏幕上消失。而后手机提示,手机内存腾出来三百多兆的存储空间。他感觉自己就像手中的手机,瞬间从超负荷状态解脱开来。紧接着,他又把电脑上的软件卸载的一干二净。他觉得自己正在变得轻盈,愈来愈轻盈,轻盈得令他有飞翔的快感。
说的话越来越少,从一千字到八百字,从八百字到五百字,从五百字到三百字,最后到不足一百字。他觉得自己逐渐成为英雄,一个沉默的无名英雄。
他的英雄之举就在于沉默。
直到有一天,主任敲了敲他的桌面,示意他到主任办公室去。他点了点头,跟着主任进去了。主任坐在皮质大摇椅上,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对他说,坐。
他于是就坐下来,认真地看着主任。
主任也盯着他,手中转着一只签字笔,许久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办公室里飘满了对峙的紧张。寂静。可能过了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主任终于开口了:“你……”
漫长的紧张之后,只说了一个字。主任感觉这次谈话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不应该啊。主任心中涌起一丝懊恼。为了掩饰尴尬,主任紧接着换了一种语气,一种严肃而气愤的训斥。
“你怎么就像个哑巴一样,十天半月蹦不出几个字!同志们对你意见极大,阴森森的,像个鬼!谁招你惹你了?啊?你这是什么意思?”主任流畅地骂了出来,心里终于感觉到一丝畅快。
他脸色稍稍一变,身子往前微微一倾,张嘴想要解释。他想解释,他并非人不人鬼不鬼,他只是不再热爱说话。他想说,他不说话一样能写公文材料,一样能做好工作,甚至是更好地完成工作。然而,主任一连串的词语像是从飞机上源源不断扔下的炸弹,轰炸着他的身体,他的耳膜,他的舌头。主任骂了五六分钟,眼睛狠狠地盯着他。
这时,从无限眩晕中挣脱出来的他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宁静。久违的宁静。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跟主任好好谈谈。他张开了嘴巴。然而,却发不出任何一个字音。他想说“主任”,嘴里吐出来的却是“呀呀”。他的心里涌出一阵慌乱,继续喊,全都是“呀呀”、“啊啊”、“呀呀呀”。他手忙脚乱地咿咿呀呀地比划着,脸色涨得通红,脖子青筋迸起,野兽般狰狞。
他只能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在主任看来,像个疯子一样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神经病了。主任想。
夜色浓郁,没有满天繁星。他坐在飘窗上,背靠着墙壁,双手抱腿。他面无表情地坐着,任晚风吹起窗帘,拍打他,盖住他。许久之后,他终于睁大了眼睛,用力地搓了搓麻木的脸庞,接着吐出一口浊气。他望着窗外密密麻麻的灯光,点燃一根香烟,缓缓抽完之后,他站起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甚至,他感觉到一种愉悦,一种隐藏于心的满足与快意。
他到洗手间,把衣服一件一件脱掉。站在镜子面前,他一丝不挂。他望着自己,深情地凝视自己。从头顶的毛发,到白皙的腿部,他从上往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而后拧开花洒,任凉水冲刷。他用了大半瓶的洗发水,一整瓶的沐浴露,洗了整整两个小时后,终于感觉到自己开始变得清洁。前所未有的清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清洁。他光着身子走了出来,找到手机,而后用力一摔。他又把笔记本电脑取了出来,用力一摔。这时,他再一次感受到轻盈的力量,感受到轻盈的快感。像是飞翔的纸飞机,他忍不住想要发出一声长啸。
但他没有长啸。他拉紧窗帘,锁好门窗,熄灭家中的一切灯光,成大字型躺在客厅平滑的地板上,安静地舒展着脸庞的肌肉。
他有他的大欢喜,无声无息的大欢喜,独自一人的大欢喜。
 
4
 
他这么静静地躺着,眼睛睁得极大。他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无数的星星。明亮的,暗淡的,大的,小的,成群结队的,孑然一身的,悲伤的,欢喜的……数不尽的星星在他的眼眸中安静着。
世界唯有在安静中才显露出真正面目。他忽然感觉,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地开始活着。是的,一切虚假在寂静中无处遁行。一切声音均是虚伪的幻音。多么肮脏的声音,令人作呕的声音。毫无乐趣。
现在他感觉到欢乐,重生的欢乐,从未出现过的欢乐。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散发着愉悦的呻吟,每一根毛发都在欢快地起舞,每一寸肌肤都如同水波一般轻盈地荡漾起来。
他的全部心神都在那些安静的星星之上。他感觉到一种恋爱的幸福与冲动。他如此沉迷,以致沦陷,以致超出尘外。
一切美好的宁静都毁于隔壁的欢呼。
“生日快乐!!”
全世界的安静突然醒来。他听到了欢呼与尖叫,听到了狂躁的音乐,听到了虚伪的欢笑与祝福。眉头骤然紧皱,一种恶心与疼痛涌上来。他用力地抓住头,在地板上弓起身子,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虾米。
他从未感觉到声音如此刺耳,如此令人头疼。他张大嘴巴,发出巨大的“嗬哧嗬哧”的声响。他叫唤一次,头就更加疼痛一次,像是逃离不脱的怪圈。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锋利的匕首。自己的声音也不例外。他疼,但他不敢再出声。他咬紧着牙,咬得面目狰狞。然而,疼痛没有停止。
所有的声音都如此巨大。隔壁的欢呼与大笑,楼上年轻夫妻咿咿呀呀叫响的床,楼下老人辗转反侧的长吁短叹,甚至,阳台上吊兰一片叶子的悄然伸缩都清晰地传达到他的耳朵里。
灵敏的耳朵。疯狂的耳朵。该死的耳朵。他拼命地用头撞地板,但毫无用处。他把头紧紧塞在沙发里,用双手捂住耳朵,毫无用处。一切声响都如同诡异的幽灵,无孔不入。
他已经满头大汗,大口大口的呼气。每一次呼气的声响,像针一样刺痛他的脑袋。针?针刺一样的疼痛让他忽然间看到了希望。他摇摇晃晃地冲进卧室,打开衣柜。他要找一根针,一根解救他的针,细长而锋利的针。
他找到了,一根生锈的针。一根虽然细长,已不再锋利的针。
他拿着针,望了一眼,然后决绝地往自己的耳朵里刺去。
左边耳朵。刺进去。
疼痛。他大声嚎叫。
嚎叫带来更大的疼痛。他哆嗦了好几分钟,又拿起那根生锈的针。锈迹斑斑的针尖带着一抹暗红的鲜血。
左手的针颤颤巍巍地转到右手上。他用力举起,满头大汗,像是举起一座山峰般吃力。针尖对准右边耳朵,刺进去。
疼痛,剧烈的疼痛。
他再次发出孤狼般的嚎叫,却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安静了。全世界都安静了。只有耳朵溢出暗红的鲜血在缓缓地流着。他随即摔倒在地上。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像是一条细小的溪流,源源不断地流着。
汗水啪一声打在地板上的声音没有了。一群人的狂欢没有了。辗转反侧的长吁短叹没有了。楼上啪啪啪撞击的声音没有了。吊兰伸缩的声音没有了。嚎叫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汗水没有了。疼痛,也没有了。
好久之后,他看了看墙上的钟。夜晚十点。他看清楚了,然后疲惫地闭上了双眼。世界清静了,他要休息了。在安静的星星中睡去。他咧嘴一笑,笑容纯净如水,又如火焰般狰狞。
 
5
 
他梦见自己成为了那架软塌塌的纸飞机。不是飞向垃圾桶,而是慢慢地变硬,变得立体,最后坚硬如铁。然后起飞,飞向漫天的繁星。他缓慢地飞着,飞了许久许久,飞到他感觉即将要死亡的时刻,终于投入了繁星的怀抱。他飞成了一颗小小的星星,在浩瀚无际的宇宙中安静地闪着自己的光亮。周围都是星星,周围都是安静的星星。悄无声息的世界,多么安好。他想要一声长啸。但他不能,他成为了星星,他用尽力气,闪烁出三道耀眼的光芒,向无数个世界传达他的喜悦与安逸。
然后,他醒了。他望向墙上的钟。他感觉自己仿佛过了三生三世。
夜晚十一点。仅仅是一个小时。三千六百秒。他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夜晚十一点。隔壁的人群仍在狂欢,尖叫,大笑。楼上年轻夫妻开始小声地争吵。楼下依然在辗转反侧长吁短叹。阳台的吊兰伸缩起的枝叶又重新张开。
又听到了。
世界再次回归喧嚣。
怎么又听到了?!
他感觉到脑袋里有一万张嘴巴在叽叽喳喳,有两万张嘴巴在唉声叹气,有三万张嘴巴在制造阴谋与悲剧。
一万,两万,三万……无数张嘴巴像是匕首一样插进他的脑袋。他无处躲藏。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毫无用处。他钻到床底下,毫无用处。他把脑袋浸在水桶里,毫无用处!
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到处都是丑陋的声响。无孔不入。
他听到他发出骇人的嚎叫。漫长而痛楚的嚎叫。
那是更为刺耳的声响。他抱头乱撞,把墙壁、木门撞得砰砰作响。
他疼。他叫。
越叫,越疼。
他感觉像是活在一个魔咒里,历经世间所有大痛楚。他只能无声无息地承受这前所未有的大痛楚。
无解的命运。除非,所有的声音消失,所有的谈话消失,所有的感叹消失,所有的生命消失。
他在卧室的地板上抱头打滚,滚到走廊,滚到客厅,最后滚进了厨房。他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来,不敢再叫唤一声。双眼血红,青筋暴起,他浑身哆嗦。
他在厨房里见到了刀。一把不锈钢的斩骨刀。前些天在超市新买的斩骨刀。从未用过的斩骨刀。
他拿起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是一把顺手的刀。这一刻他又重新感觉到了安静,梦寐以求的安静。他感觉像是回到了星星群中,只闪光,不出声。然而,短暂的寂静之后,隔壁“干杯”的声响又清晰地传来。
他背靠着墙壁,“呼哧呼哧”地喘了十几声大气,然后,拿着刀,摇摇晃晃推开了家门。
他要找回一个安静的世界。
  
作者:徐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