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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铺


馄饨铺
                                                                  
作者:王博璨

  三里巷深处有家鲜为人知的馄饨铺。
  吃过的人都说这是方圆十里内一绝。

  馅儿是新鲜蔬菜,白菜芹菜都有,看时令,芹菜要茎,白菜要帮,掺大葱一根,要够大,姜小段,要够老。猪肉肥瘦三七开,菜肉也是三七开,肉菜切细碎后混一起,沿顺时针一个方向搅拌,望见肥肉滑腻如丝丝入扣时,加入适量鸡精、五香粉、盐,最后滴一滴香油,再一滴耗油。皮儿正方,掌宽,刮刀抹一层肉馅,用指尖将边上四周聚拢,左边蘸些水,折上来,再用虎口捏紧,反扣成伞形。下锅三浮三沉,看见皮儿呈透明飘于水面时便可出锅,入碗,浇上一大勺熬烂的猪骨鸡汤,撒几片葱花,添几丝紫菜,便是正宗的三里巷徐记馄饨了。 

  徐记在三里巷开的久远,久到老一辈人从小就在闻徐记的味道,久到铺子前的青石生满绿苔。小一辈人觉得铺子是靠这碗鲜而不腻的馄饨撑起来的,但只有最老的那一辈人才知道,徐记馄饨坚持到现在的原因,不是大小恰如一口的馄饨,也不是六两重的良心肉馅,而是一代代徐家手艺人心头的那口气。

  许多年前有个南方的读书人上京赶考,来到三里巷时已是穷困潦倒,年轻的徐记老板接济了他一碗馄饨,外送十两纹银作盘缠,结果那年读书人高中状元,念念不忘来时的一路坎坷,游街夸官时特意旧地重游,留下一副写着“一碗云吞尝尽人间炎凉”的笔墨,以此夸赞徐记老板的善心。世事浮沉恰如云吞翻覆,当年那位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后来官场失意,临回乡时又来三里巷吃了一碗馄饨,看着毫无变化的铺子,状元郎问老板,为何当年不趁着东风把铺子做大。已是中年人的老板笑着说,家里老人临去前握着他的手,问他怨不怨一辈子只能守着这间小铺子,他说不怨,人生百八十年,不如意事太多,都是心不宽惹的祸,铺子小不打紧,守好了同样是一段人生。状元郎闻后泪流满面,因他这辈子前半生寒窗苦读,为官后勾心斗角,反倒忘了童年隔墙偷听读书声的那股喜悦。

  状元郎临去前又留了一副字,“知足常乐即是红尘心。”

  如今的徐记,早已没有当年一碗云吞传江北的名气,只是蜿蜒的破落巷子内的一间破落铺子。若说破落巷子是城市的一道旧创,那徐记无疑是这道旧创内的一颗硬瘤,卡在三七的位置,恰如喉部比之于食道。徐记没有时下盛行的广告牌,夜晚通上电,幽白灯光宛如鬼火,吸引着饥肠辘辘的孤魂野鬼前去——可不是孤魂野鬼,来徐记的人,大多是三里巷的住客,一群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徐记只有一杆祖传的旌旗插在门口,红底黄边,上面斗大的一个黑色徐字。风吹日晒,这杆不知年岁的旗子也老了,下摆丝丝缕缕,像老者的胡子,也像破烂的鱼尾。除此之外,就是几张黑乎乎看不出木色的榉木桌椅了。

  老板是位老人,花甲之年,接近古稀。一双手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和馄饨打交道的原因,透明的像馄饨皮,能看见青色血管,只是由不得岁月如刀,皮肤松松垮垮,像是被刮尽鱼鳞的鱼皮。此时老人手握一杆黄铜烟枪,蹲坐在门前台阶上,一只黑色布鞋踩住那块青石。

  老人有些想孙子了。

  曾经的徐家倒也人丁兴旺,除长子接过家业外,其余子孙开枝散叶,多少得了几分大族气象,一代代徐家人薪火相传,闻鸡而起,日落而息,手艺传男不传女,女婿除非入赘宗家,否则也是不传。只是如今沧海桑田,整个徐家只剩一老一少。老人临近晚年丧子,一头灰黑头发一夜之间变得雪白,哀莫大于心死,他知道,徐家这门手艺,就此绝了。
  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从没想过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迫使他接受事实。红尘心不假,但也要先活下去再说,解放时分,徐记依旧生意兴旺,只是经过百年乱世,变的不仅是世道,还有人心。当儿子对他说,他要出去念书,学得一身本事然后回来把徐记开遍大江南北时,他没有恪守祖训的拒绝,而是允许了儿子的离去,因为他也想知道,这未来,应该何去何从。他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颤抖着嘴唇,手指扣紧门框,终究没有喊出那句话,儿啊,别走,这门手艺你还没学好。

  父母在,不远游,因为就怕远游复归,却是天人永隔。

  老人还记得当年那两个陌生男女前来敲门,说是警察,问这里是不是徐永贵的家。日渐衰老的老人含着泪水从那对男女手中接过婴儿,听他们讲,这是永贵的儿子,父母双亡,还没取名字。

  一瞬间佝偻的老人看着那截藕臂不安分地在空中挥舞,一会笑,一会哭。
  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求你大富大贵,不求你木秀于林,只求你蕴口心气。

  徐茂才。
  读过几年私塾的老人最终为婴儿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老人看着对面街坊紧闭的红门,突然意识到原来二十多年过去了。孙子的眼睛随他爸,这让老人时常有些恍惚。老人看着孙子像竹笋般一点点长大,仿佛又看了一遍过去。只是多少有些地方不像,老人想这是不是随他那从未见过的儿媳。

  老人叹了口气。孙子太随他爸,耐不住性子往外跑,看不上徐家这门馄饨手艺,从什么小学一路拿奖学金读到大学,最近还谈了个女朋友,连媒婆都不需要了。

  “这世道。”老人哼哼唧唧地在青石上磕了磕烟枪,一小捧灰烬落地。老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掉屁股上的湿意,转身进门。孙子大了,明天要把女朋友领回家给他看。

  第二天一早,老人赶在鸡鸣前起了床,锁门,在门环上挂了个“休”字,然后离开巷子去菜市买菜。今天要用心做一碗馄饨讨孙媳妇开心哩,一辈子只会做馄饨的老人高兴地想着。

  菜市其实不远,穿过两条街就是。两条街中间穿插着一片工地,一群恐怖的机器正摇头晃脑,把那些比老人年纪还大的房屋一栋栋推倒。听说是城市扩建,要建新的居民区。老人停下脚,望着工地发呆。小时候,他光着屁股在那些房屋间来回跑,这堵墙下挖蛐蛐,那堵墙下尿泡尿,而它们此时在老人眼前一堵接一堵地倒塌,就像一个老迈的人一下被抽去了精气神一样。人越活越累,到老了还不就靠那点记忆支撑着?老人想不明白为啥要推了它们,好好的呆在那里不行吗,招谁惹谁了,屋子大小不要紧,能住不就好了?可这些话也就是在老人心里说说,外面都是陌生人,想开口都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看了会,摇摇头,踱着步子走了。正事要紧。只是买完菜回来,老人又忍不住回头,此时看去工地就又有些不一样了。城市不就是这样一点点建起来的嘛,熟悉的东西不也就是这样一点点消失殆尽的嘛。活了一大把年纪仍有些看不开的老人又摇了摇头。

  过马路的时候,老人不小心跌了一跤。一个西红柿从袋子中滚出来,像只兔子般疯狂地逃离,滚到路中间,被一辆车哗啦一下压成烂泥。两旁的人看了,有笑的,有冷眼旁观的,有漠不关心的,有想来扶一下的,结果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

  老人把周围人的眼神尽收眼底,撑手爬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尘,弯腰把散落的东西一个个塞回袋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世道。”

  回到家,洗手,和面,老人想了想,往面里加了一勺蜂蜜,接着又去洗菜,摘菜,剁肉馅。老人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些,就像第一次做一样小心翼翼。活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父亲的教导,做事要用心,尤其是做我们这行,不用心是做不出好吃的馄饨的。老人不懂馄饨的好吃与用心有什么联系,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包着馄饨,看着方正的皮变成圆润的馄饨,看它们在水中尽情舒展着躯体,再看着它们进入食客的嘴中——他们嘬着嘴,小心地对待滚烫的馄饨,笑容一点点绽放——老人感到满足。

  包完馄饨,老人突然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了。馄饨铺小的很,平日老人收拾的井井有条,也没什么需要整理,至于礼物,徐记能拿的出手也就这碗馄饨。老人巡视了一圈,最后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点燃烟枪,用力吸了一口,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蹦起来,进门搬了个凳子,又坐下了,一口又一口慢慢吸着,烟雾袅袅。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石旁的烟灰又高了几分。太阳有些毒,老人的额前生满了毛汗。老人抬起袖子狠狠地抹了几把。孙子来了,身旁跟着一个女孩,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把自己往他身上贴。

  两个人就像一个人一样慢慢地挪了过来。

  孙子对老人笑了笑,刚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女孩先笑了,你带我来这么个偏僻的地方,说这里有顶好吃的东西,是这里吗。
  孙子点点头。

  女孩拉着他走进馄饨铺。一阵幽香飘进老人的鼻子,有点痒。女孩一进门,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深深叹了口气,真破。跟在身后的老人脚步一僵。孙子回过头,笑的有些尴尬。老人有些落魄地抬脚,迈了一步,接着挺了挺腰板,像平常一样走了进去。

  两碗馄饨。

  女孩回过头,看孙子依然站在那里,走过去把他按在凳子上,自顾自地和孙子说一会还要去哪儿吃他口中的美味,接着见他的爷爷。孙子笑的有些勉强,偷偷看了眼老人。老人已经背过身。馄饨下锅,一个个圆白在水里翻滚,活像死去的鱼肚。

  馄饨好了。

  老人端着两碗芹菜馅馄饨,颤巍巍走来,放下后返身拿来满是油腻的香油瓶,笑着说,吃馄饨前一定要倒一滴香油,不仅汤面好看,吃着也香。孙子每次吃馄饨前老人都要念叨这么一句。女孩眨眨眼,拉着孙子,我不喜欢香油怎么办。老人的手悬在半空,又慢慢放下,像是失去了精气神。

  老人看了看面红耳赤的孙子,挤出一个笑容,脸上树皮般的皱纹更深了,不吃,不喜欢就不吃嘛。

  女孩小心地把包放在腿上,屁股只有小半贴着凳子,吹了吹,一口吃下。从进门起便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就像远山的雾霭拨云见日。 

  老人真心觉得女孩是好看的,起码他活到现在,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只是衣服有些奇怪,又是露肩,又是露肚脐,颜色也鲜艳,就像一朵花。老人打心眼里喜欢这女孩,虽然她不喜欢香油,也看不上徐记铺子,但孙子喜欢她不是,这就够了。老人吧嗒吧嗒嘴,又吸了口烟。

  送走了坐立不安的孙子还有意犹未尽的女孩后,老人回头收拾碗筷,看着女孩吃剩的一个馄饨在碗里躺肚子,突然情绪像潮水般翻涌。这世界变得和老人认识的不一样了,已经不是吃饱喝足就能满足的了。老人扶着桌子缓缓地坐了下来,缓缓地,就像树叶枯萎的速度。

  老人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晚上孙子回来,一个劲地跟老人道歉,握着老人的手使劲地摩挲,不愿放开。老人拍了拍孙子的肩膀没说话,也没怪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孙子又说,他想和女孩结婚,但是没钱买戒指,更没钱买房子。欲言又止。

  老人知道孙子没说出来的话。巷子外拆了在建的居民区,也包括了三里巷,只是巷子里住着许多不愿搬走的老人,还没跟政府谈拢。人老了,没多少年可活,总想死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这叫善终。老人曾经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份拆迁合约至今收在屋子里没签。签了,老人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老人没说话,默默坐着。孙子见此放下心来,陪坐在老人身边。入秋了,风有些紧,一阵凉过一阵。

  老人想了很多,年少时嬉戏邻里,三天两头地念私塾,长大了没去当兵,接过祖传的手艺,讨了一个媳妇,可惜去的早,儿子也是,只剩他孤零零一个,后来有了孙子,这辈子剩下的期望就都寄托在他身上了。走马观花般回忆完自己的人生,老人发现没什么遗憾,安安稳稳,虽然也有酸甜苦辣,但就像馄饨,还是有佐料入味的好吃。

  孙子走了,带着老人签了字的合同。看着孙子消失在黑暗中,老人心里有点难过。孙子说,等新房子到手,就把他接过去享福,不用再每天辛苦地包馄饨了。可对老人来说,馄饨贯穿了他的一生,离了馄饨,他想象不出自己活着是什么样。

  徐字拆分,乃是三人禾,恰恰应了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道理,可惜如今徐记只剩一人,独木难支。

  “这世道。”

  老人吸尽最后一口烟,悠长地吐了出来。烟雾缠绵着往天上游去,渐渐拉成细丝,渐渐消失不见,就像人死前最后的那口气。

  明天以后就没有徐记馄饨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