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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大山


逃出大山
 
村子的西北角落的大树下有几间简单的土胚房,里面住着四口人——男人、男人的母亲、桂花和桂花的儿子。
儿子是桂花和那个男人生的,来到这的第一年怀上的。
和过去的每一个晚上一样,从地里回来的男人吃完饭逗了会儿子就上床睡觉,男人的母亲照例在睡前把孩子抱走,然后顺手锁上了门。
桂花躺在床上,背后的男人呼吸逐渐均匀,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白亮亮的月光从不规则的窗口照进室内,慢慢地从地板挪上了床,照在桂花那双没合过眼的晶亮的黑眼睛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桂花身后的男人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梦话,窗外的公鸡打了个鸣,然后一切又回归安静。
桂花轻轻地掀开被子,时候到了,她要逃。
桂花把手伸进门板的空隙,在这里五年的农务劳作把桂花的手臂锻炼得很有力,卸下这破旧的门板简直轻而易举。
桂花把卸下的门板倚在墙边上,她冰凉的手不自觉地发抖。
院子的大黄狗不知道为何吠了一声,桂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全身上下隐隐地抽痛,她掐着门板一动不动。
男人依旧在睡梦中,呼噜声一声接着一声。

桂花不敢回头,她咽了口唾沫,抖着脚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桂花有些头晕,怎么平时三两步就走到的大门这次这么远?
拴在院子的大黄狗看见桂花走了出来,摇着尾巴扑上来。桂花赶紧拍拍大黄狗的头,把它安抚下来。
桂花一边抱着大黄狗一边回头看,今晚的月色很好,屋外一片光亮,树影笼罩着有些破旧的房子,桂花透过没了门板的房门,可以看见屋内的男人露在被子外边的脚。
桂花摸了摸大黄狗的背,眼睛亮闪闪的。她放开大黄狗,示意它不要出声,然后迈着步子小心翼翼地离开这里。
每走一步,桂花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蹦一蹦的特别有力气,她感觉自己的手脚逐渐地有了热度,血液在全身快速地流淌。
男人的家在村子的西北角落,桂花不敢往村口走,因为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养着狗,如果惊动了这些狗……桂花不敢往下想,只觉得背上一阵阵的疼。
桂花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也不是从别的村子嫁到这里姑娘,她是被人贩子卖到这儿的。五年前,她才十七岁,只有初中文化的她跟着同村的小姐妹们外出打工,临出门前,她娘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嘱咐她没赚到多少钱也没关系过年记得回来,谁也不曾想到,这一走,那个家却是回不去了。
桂花当然逃过,刚到这个村的姑娘都逃过,可是没有一个逃出去。这是一个很落后的山村,隐藏在层层叠叠的山林里,村里家家养着狗,村里家家都买过媳妇,这些个人家像是一个团结无比的联盟,不仅看着自家新买的媳妇,也帮着村里人看着其他新媳妇。
桂花逃,可这是一片不讲道理的山,密密层层地围着村庄,无论从哪个方向出逃都逃脱不了,她刚刚跑到出山口就被成群围剿的村民截住,男人拽着她的头发将她弄回了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顿暴打,活生生将她的腿打断了,背上全是纵横交错的血印子,一条条都可见肉。然后,男人扒光了她的衣服,把她关进了房内。房内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床破被子。男人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就来地窖里强奸她。
  
赤身裸体的她生活在狭小阴暗的世界里,面对墙壁,痛哭,挣扎。一年后她生了个孩子,才被放出来。放出来时,她已经有些精神恍惚了,只觉得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
桂花生的是个男孩,健健康康的男孩。男人和他的母亲高兴坏了,对孩子极好,连带着对桂花也好了一点,至少粗暴的泄欲少了些。
男人家家境不好,说是家里的积蓄都拿去买桂花了,但是他们对孩子是十分的好,男人的母亲更是一刻不歇地抱着孩子,生怕有个闪失。
婴孩的面容软糯可爱,那一双大眼睛就像一汪泉眼,水润得不行,人见人夸。但是,桂花怕这个孩子,每次看到他桂花都会止不住地颤抖,她又想起以前每一个被折磨的晚上,野蛮的男人匍匐在她身上蛮横地发泄、残忍的暴打。
这个人人夸赞的婴儿是桂花的亲血肉,是桂花怀胎十月生下的一块肉,桂花心里也是满心的疼爱,但他又像是一根刺,无时不刻在挑起桂花的伤口。
村里年年都有新的姑娘被买进来替代那些受不了折磨疯了或者死了的姑娘,每个姑娘都没有逃出去,没有逃出去的姑娘都会被毒打,像桂花一样。
桂花的心开始有了一点点的松动。
桂花怕极了挨打,听着村里传来的姑娘子凄厉得哭喊声桂花就会一阵头晕,仿佛那沾了盐水的粗麻绳是抽在自己身上。
桂花也见过村里其他被买来的姑娘,那些姑娘大都屈服了,有的是因为打怕了,还有的是因为舍不得孩子。
村里还有另一些不愿意留下来的姑娘,桂花是不能见的,日子久了也见不着了——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但总归逃不出一个死。在没有被卖到这儿之前,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现在被四五个大汉抬着出去,埋在后山,盖着厚厚的一层土,没有棺材也没有墓碑。
身前是不讲道理密密麻麻的大山,身后是团结一致经验丰富的村民,桂花觉得自己就是蜘蛛网上虫,只能呆在这里,一直到死。
桂花的儿子转眼就两岁了,这时候的小孩子会讲一些话也会到处跑跑跳跳了,小孩子喜欢粘着桂花,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叫妈妈。一声声叫得桂花心都化了,对他也没有了开始的害怕。

男人这两年也松了对桂花的监视,他跟桂花说只要桂花跟他好好过日子他就不会再对桂花做粗暴的事情,他还说当初买桂花来也是迫不得已,父亲死得早他家就他一个儿子,他要肩负起传宗接代的重任,但是家里穷,村里也穷,没有姑娘愿意嫁,这才从人贩子手里买了桂花。
男人的母亲对桂花也是极好,桂花生孩子的时候没照顾好,常常会腹痛,男人的母亲也不让桂花做太重的活,只是让她在家里料理家务、喂喂鸡鸭,农忙的时候到地里帮帮忙。
如果这是你情我愿组合的家庭,那这样也挺好。
桂花在这个挺好的家里又过了一年,这样的生活平淡安静,只要她不跑就不会挨打,就不会死。
桂花差一点就妥协了,差一点就对着男人的母亲喊出那声妈。这所有的差一点都因为小莲的出现,回到了起点。
小莲是村里大柱新买的媳妇,在这之前大柱已经买过两个媳妇了,都死了。小莲也逃,被抓回来后一阵毒打,大柱手狠,小莲疼得昏过去好几回,鲜血一口一口吐在门口的大青石板上,刷也刷不掉。

听村里人说小莲是个文化人,知书达理又细皮嫩肉的,指不定是个城里姑娘。城里姑娘倔强,又是吃惯了好的用惯了好的,怕是难留下。不过多打几次就好了,大柱有手段,村里人也有经验,卖到村里的姑娘没一个跑得了。
小莲也确实是倔,一共跑了五次,每一次都被抓回来,每一次都是一阵暴打,等伤好得差不多了,她又跑,那韧劲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涨一茬。到后来,大柱连吃的也不多给她,脱光了她的衣服把她绑在屋子里。
屋子里阴暗无光,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小莲每天都趴在窗口,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看着外面的白云蓝天。
桂花见过小莲两次,第一次是小莲刚被卖到村里,那时的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大而有神,眼里虽然有恐惧但更多是不妥协的光芒。
第二次见到小莲是在她死后,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两边的颧骨高高鼓起,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但是嘴角确实微微翘起。她是被大柱活活打死的,在小莲最后一次被抓住的时候,大柱没控制住手。
那也是桂花第一次看见尸体,怕得不敢多看一眼。
如果安分一点,就不会死,就能好好的生活。男人的母亲搂着小孙子,似是无意的念叨。
小莲嘴角细微的、像是解放了的笑容像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埋进了桂花的心里。那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执着,即使知道前方无路,即使知道是飞蛾扑火也要勇往直前,她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是那些贪婪的人贩子、淳朴得野蛮的村民强行把她们留在这里。
那一晚,桂花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桂花才十六岁,正站在桂花树上摇桂花,桂花金色的雨滴纷纷落下,都落在站在树下的妈妈身上。
“桂花,小心点别摔着。”梦里的妈妈对桂花喊。
妈妈将洗干净的桂花和面粉、糯米粉和在一起,加入清水和砂糖,搅拌均匀后上笼蒸,白色的水汽伴着桂花的清香飘满小小的厨房,桂花毛手毛脚地掀开蒸笼盖,不小心被蒸汽灼伤了皮肤。
“你个小馋猫,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事。”妈妈拉着桂花的手用清水缓缓地冲洗。
桂花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就红了,泪珠子一颗一颗止不住地流。
“怎么了?疼?不哭不哭,妈妈在这里,妈妈抱抱。”妈妈伸手抱着桂花,她的怀抱温暖得像冬日里的小火炉。
然后,桂花就醒了,不知怎的,她的手竟真的有些灼疼。
桂花松动的心有坚固起来,她不能妥协,她怎能妥协?千里之外,她的妈妈还在等着她回家,她还有一个妈妈在等着她呀!为什么我要在这里好好生活?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桂花变得更听话了,除了带带孩子,还主动给在地里干活的男人送吃的,村里人都夸男人有本事,收服了桂花。
桂花每次都会趁这个时候偷偷的观察地形,桂花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次必须要逃出去,为了等她回家的妈妈,也为了村里其他无辜的姑娘。
村里的逃过姑娘都见识过这片密密麻麻的大山,都感受过那种前路不知在哪的迷茫无措,所以逃过一次的姑娘很少再逃第二次,她们有些人认了命,有些人逼疯了自己。
村里被买来的姑娘都有一颗绝望的心,桂花也是,然而小莲却点起了桂花这颗心里唯一的希望。她要逃,她一定要逃,如果连她们自己都放弃了,那还会有谁能救她们?
小莲埋在桂花心里的炸弹,因为这把火彻底炸了。要么逃,要么死,决不妥协,桂花的心烧成一片火海。
她要回去见妈妈,她要去讨回自己的自由,她也要让村里的这些姐妹知道——不要屈服这本不属于自己的命运,就算她救不了这些姐妹,她也要让她们知道只要不放弃,就还有希望。

又是整整一年,这一年桂花无比听话,起初男人和男人的母亲也有怀疑,故意设了个陷阱,但是桂花没有逃,她知道时间还没有到,她做的准备还不够多。
桂花开始对儿子表示亲近,虽然他不是她愿意生下来的,但毕竟是从她的孩子,桂花已经抱定了注意,这一次逃走,要么出去,要么死!
桂花趁闲暇的时候将干粮屑一点一点的缝进衣服内,她知道这些东西很少,但好歹能撑一会。
桂花规划了整整一年,终于熬到了现在。
桂花现在已经翻过一座山了,前面还是看不见尽头的大山,原本深蓝色的夜空已经开始褪色了,过不了多久,男人的母亲就该起床了。
桂花的两腿酸软,汗止不住地流,因为一整夜没有吃东西,桂花饿得犯恶心,她很想休息,但是她不敢,因为她知道只要她稍微放松,村里的狗就会追上来。当年的小莲最远翻过了两座山,还是被追上来。
桂花不知道男人会不会死命地追,但她知道村里的人一定会往死里追,有一必定会有二,有二肯定会有三,桂花要是逃走了肯定会有下一个逃走的,村里人不会让桂花坏了规矩。
这个道理桂花懂,村里人一定也懂,所以桂花不能休息。
这就是村里人为什么这么团结的原因,也是桂花为什么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定要逃的原因之一。
桂花一刻不歇地逃,她不敢吃缝在衣服口袋里的干粮屑,那是她的救命稻草,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山里转悠到什么时候,所以她不敢吃那些干粮。饿了就随手抓一把野草往嘴里塞,也顾不得能不能吃,野草的味道逼得桂花呕吐不止,但桂花别无选择。
晚上来了,桂花不敢生火,怕火光和烟雾暴露自己的身份,她甚至不敢找个山洞避避风,怕留下气味。晚上的山里露水重温度低,桂花只穿着一件衣服,抖得嘴唇发紫。她听说涂了泥巴狗就嗅不出自己的味道,她就往身上涂满了泥,满头满脸都是。
桂花不敢休息太久,就算是在晚上,她只要一闭眼就能听到犬吠,仿佛看见那一大群村民已经举着火把牵着狗追了上来,为首的男人手里还拿着麻绳和碗口粗的棍子。
只要一被吓醒,桂花就开始赶路,她不走小路,哪里树多就往哪里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但是只要逃得出去,哪里都无所谓。
桂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过了几天,只知道自己不停地走,不停地跑,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就没命地往前跑。泥水顺着额头滑到嘴里,她也已经没感觉了,她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她为什么在这里,只知道她要一直往前走。

又是一次日出,桂花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脱皮,带着的那点干粮屑早已经吃完,在这山里的几天,桂花仿佛老了十岁。
她或许就要死在这里了,不过还好,没被抓住,桂花坐了下来,这一回她完全没有了力气,死在这儿也好了,只是看不见妈妈了,也吃不到妈妈做的桂花糕还是有些遗憾。
都说人如果有心愿未了,死后会变成鬼,那她会不会变成鬼回去见妈妈呢?桂花倚在树干上,合上了眼。
这时,一道光晃了过去,桂花吃力地张开眼——是光!是车子!是路!是水泥马路!
桂花不知哪里生出了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滚下去,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放在冰凉粗糙水泥上,脱水的身体竟有了可以流的眼泪。
桂花慢慢地抬起脚,慢慢地踩上水泥马路,每一步都十分小心,怕这是个梦一不小心就碎了。
桂花踩在水泥马路上,缓慢而郑重地张开双臂,阳光在眼前,大山在身后,脚下的路通往前方。
 
作者:蔡奕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