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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道风之死


四道风之死(中篇小说)
                             
作者:阿之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喜欢独自骑车神游的兄弟四道风,把自己的命弄丢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有点发懵,本来刚才头还在剧烈的疼痛,忍不住,刚吃了两片去疼片,刚刚感觉里面的那个“疼”被药物五花大绑镇压下去,脑子里就被塞进这样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寒江雪的语气里听着明显有点惊慌:“……中午我正在吃饭,他的一个同事给我电话里说他出了车祸,问我知不知道他家里哥哥的电话。我觉得不可能。……这小屁孩千万不要吓唬我!”
我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来回转了一阵,因为大前天的下午,也是这个时候。对,是这个时候。太阳正好游移到门口,我当时正在门口摆弄那盆白菊花。这时,四道风的电话就来了,问我在家不,如果在他就过来。我说,你过来吧。然后他就来了,在这里吃的晚饭,天黑九点多离开的,他说回去准备行装上路。说完这些话他还习惯性的摇晃两下肩膀,努力地伸了一下脖颈,像准备打鸣的雄鸡。我一直觉得他的这个习惯动作像是要挣脱一种看不见的束缚。
……
不行!这一会儿不能让我不说话。我又给寒江雪打电话,试探性地对她说:“说不定是他和同事们共同给你开的玩笑呢!”
“……我再问清楚点。开什么玩笑!看我回到拉萨不拍扁他们。”
这证明寒江雪并没有给我开玩笑。
过了没多大一会儿,寒江雪又打过来电话,还把四道风的同事的电话也给了我,让我一定去四道风住的地方看看去。这还真是为难我了,让我去一个住宅区里找一个人,而且这个住宅区我从来没有去过。在拉萨相互认识的人,特别是男女之间一般情况下都是约好地点见面,很少知道具体住的地方。我是认识寒江雪好久才去过一次她的住处。四道风他们认识多年了,四道风开始两年根本不知道寒江雪的“巢穴”。
我打通了四道风那个同事的电话,说明了来意。他说自己还在工区上班,明天才可以抽出时间回拉萨看四道风最后一眼。他把与四道风住一栋楼的另一个同事的电话给我,说是他们工区的人统一住在这个小区的后面一栋老楼房和一栋新楼房里,四道风就住在那栋旧楼里。
我要不是想了解到四道风是死是活,觉得这样找人很麻烦。
梅朵林卡是拉萨西郊的一个很大的住宅区,如果没有人在大门口迎接,走进去像迷宫。如果我要见的是个机灵男人会到小区门口接我,偏偏这个人在小区某个人工湖等我。费尽周折,他去东迎接我,我从西绕了过来。此人四十多岁,瘦高瘦高的,一个老实木讷铁路工人。虽然是四道风的同事,我看不出他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有多么悲伤,眼睛小得成一条缝隙,还是肿眼泡,单从他的脸部表情,根本看不透他的内心。这时候,见到四道风这样一个同事,我还是不能相信四道风的死。
但是,他告诉我四道风真的出事了,下午可能把遗体运到拉萨的殡仪馆。
原来不是玩笑!原来四道风真的没有了!
我打算就这样告诉寒江雪:四道风不是开玩笑,他真没了?
寒江雪电话很快就又打了过来,问我找到四道风的同事们没有。我说刚刚找到,就坐在四道风同事宿舍的客厅。
问清楚了没有?
问清楚了,四道风没了!
寒江雪电话里好久没有说话,后来我听见她大声哭起来,哭声通过手机过电一样穿透我的心,我没有想到寒江雪会这么伤心,只好把电话先挂了。夜里,我做了哭泣的梦,梦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但是梦里我并没有梦见四道风死了,也不是为他而伤心。什么梦?醒来我就记不得了,但是醒来还在流泪。
我到现在不相信四道风没了,可能四道风与我的关系还没有达到让我放声大哭的程度,或者是这些年我变得更加冷酷无情了,我只是心里有点凄然,想着他生前的一些言行举止,想着他每次见面给我的奇怪感受,想着他有一次与我坐得太近,——以至于说话时被我闻见他嘴里的大蒜味,想着他给我的红景天口服液,想着他走路摇来晃去的样子,想着从此以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这个人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坐在我面前使我心神不宁了。从读了四道风的书《莫使我没有眼泪》,他只要在我身边坐着,我怎么老是觉得他就是那个叫“佛肉”的早熟的男孩。
过了一段时间,好像是已经快到了春节,寒江雪一天中午给我电话,说自己夜里梦见四道风了,还是过去吊儿郎当的样子。
如果不是寒江雪在电话里与我谈起四道风,生活的奔波忙乱使我不愿想起这个男子,红景天口服液还在那里放着,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拿起来看一眼,睹物思人一番,觉得他认识我这样的人也有点亏——我到西藏不是来“漂”的,我是来谋生的,我没有能力把他引领到文学的康庄大道上,到现在我还没有为他做点什么。四道风消失后始终没有正正经经走进我的梦中。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起四道风就想起《莫使我没有眼泪》里那个叫“佛肉”的十岁男孩;“佛肉”经常在我梦境中出现,并且拉着我的衣襟叫我妈。
寒江雪说自己只要与朋友出去聚会就想起四道风,现在才突然感觉,四道风是一个最大方最不计较什么的朋友,活着的时候曾经使她在西藏的生活多姿多彩。她要我写写四道风。四道风好歹还出过一本没有书号的书,在博客里还是两个群的群主,好歹也是与我们这两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相识一场。
寒江雪电话里说:北风,希望你好好的为他专门写一篇文章。在寒江雪眼里我还算是能写的,但是究竟能不能写好关于四道风的文章,我自己丝毫没有把握。
 
四道风是寒江雪在西藏结识的第一个驴友。我先认识的寒江雪,然后寒江雪就把四道风介绍给我认识。这兄弟的模样看上去挺让人不可思议,给人的感觉很空灵,不是四大皆空的那种,是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的那种。你说地上发生的事情,他会去望着天空发呆,你若说是天上的事情,谁知道他是看天呢还是天上鸟儿。只要看见他仰着脸说话,我甚至觉得,“聊天”这个词都是他发明创造的。我说的空灵就是没有一点心机,并不是说他不聪明,是觉得他是一个纯粹活在精神世界的人,俗一点的说法就是精神颠三倒四的人。拉萨这样的人多了,男人女人都有,不是佛祖教化的,是生活磨砺出来的。四道风这样的男人,如果在拉萨大街上遇到了,也没有人介绍认识,就是走个对面,在人们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游走在拉萨的外地人罢了,是个有点游手好闲的走路谁都不看(甚至也不看脚下的路的),身子有点摆来摆去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这样神情恍惚的男人,相貌又平平的,又不会讨好女人,如果唱歌唱得好了的话,就是舞台上那个杨坤的样子。寒江雪说他根本就不会唱歌,说有一次他们进歌厅唱歌,四道风只吼了一声歌曲,那声音像他甘肃老家的驴叫,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后来大家在唱歌的时候,他已经烂醉如泥,回家的时候还是大家七手八脚把他硬填进出租车拉了回去,还吐在了出租车上很多污秽物。后来大家喝酒唱歌就不愿意叫他,说他不好玩,又不会唱歌又不能喝酒。
“我好不容易从工区回拉萨了!你们喝酒唱歌,我负责付账可以不?”四道风这么恳求朋友们。
朋友们一听他这么说,提前商量好如何把喝醉酒的四道风弄回家的事宜,两个人抱脚,一个人抱醉酒者的脑袋,哪两个人抱肩膀和屁股,最后一定还要有一个人准备一个垃圾袋接四道风吐出来的污秽。抱脚的两个人强烈要求拽胳膊,说四道风的脚臭太难闻了,准备垃圾袋的也提出抗议,说自己祖上都没有掏大粪池的。后来一伙人就石头剪子布。这都是玩笑话,其实四道风很讲个人卫生的,就是没有酒量,半杯酒下肚脸就涨红。
四道风既不会唱歌也没有酒量,但是他负责付账,这还不能不让他跟着。
竟然还有这么傻的男人。
后来寒江雪顺道经过四道风所在的工区,看到了高寒地带的工区里包括四道风在内的四五个男人,都愣怔怔的看着她,连起码的客气语言都忘了说了,好像她是天外来客。几个男人的眼神和说话的声音,她听着就像嗓子眼里卡了什么或者是喝水呛了。四道风后来说是风太大呼吸困难造成的,休班回拉萨住一段时间就会见轻。寒江雪认为就是那么一个“神奇”的地方把四道风“整”成这个样子的。四道风却不赞成寒江雪的话,他认为自己工作的地方很好的。
 
他出了一本书,是博客出版物,送给我了一本,书名叫《莫使我没有眼泪》,没有主题,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可能是在西藏生活久了,想卖弄一下自己的见识,到最后他还写了藏地一个寺庙活佛的圆寂“虹化”,跟他亲眼看见了似的。这本书极少数人看了会走火入魔的,一般人看不上两页就会把它当垃圾扔了。没有眼泪还不好啊!硬汉子是不流泪的;经常流眼泪在西藏这个地方就是沙眼病。有人曾建议四道风将书名改成《我不是神经病》。
我不得不承认,在四道风这个兄弟还活着的时候,他游离于现实的恍惚症状早已传染给我了,使我用两晚上把他的书《莫使我没有眼泪》阅读完,我甚至觉得他本人就是那个早熟的让一个二十八岁的大美女怀孕的叫“佛肉”的十岁男孩,这个早熟的孩子,是有着前世轮回的记忆,而且生下来睁开眼就会遗精。佛肉的妈妈一直认为自己的孩子得了先天性绝症。
但是,四道风有时候的其他行为,使我又觉得像极了十岁佛肉住在精神病院的五十岁的儿子。十岁的佛肉告诉人们——那个戴着八十年代警察大盖帽的精神病人是他前生的最小的孩子。后来人们查了戴大盖帽精神病人的个人档案,发现他是一个大官下放农村时和一个富农的女儿生下的孩子。小说的结尾这一伙儿乱七八糟的与生活格格不入的人因为一件很小的原因,来到西藏,然后在拉萨的旅游中巴上相遇,一起去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探险,在一个小寺庙亲眼目睹了佛教高僧在日落时分的虹化过程。老实说他写的这些西藏的事情,只有那些没有来过西藏的人才信以为真。用寒江雪的话说——鬼才相信。
我也把自己的几篇散文让他提意见。他说我的文笔太老套,没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思想是新的,本来是想告诉读者一个另一种深刻西藏,但是你表达的方式不对头。如果是新的构思新的词儿,绝对上畅销榜。
“怎么才是新呢?”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写,写了也没人看,若有人看我就是畅销书的作者了。”
“那你把我的文章修改一下让我参考好不?”
“最好你自己认识到了,自己动手修改才是进步。”
“故作高深吧你!”
但我还是在心里考虑四道风的话。让我摒弃习惯的写作手法,这有点难度,对于我来说四道风的话有点像费解的藏头诗,我早就感觉到自己文字的不足,但就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改变。就像一层窗户纸,只等点破。但是四道风还不是那个点破窗户纸的手指头。
“你悟性还是很好的。”
听了四道风这句话,我笑起来。听口气他真像个文学大师了。
我笑着问:“为什么这么说?”
“文章要表达的内容就是悟性。你文章的内容不错,就是语言不吸引人。”
我不敢听他说了,再听就把我带到深沟里去了。
我有一篇散文里有这样一段记述与四道风交往的一些感受的——
……四道风是个三十来岁的单身男人,据他自我介绍说,只是在拉萨上两年班,然后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过两年又轮到他来,用他的话说“我就是要去艰苦的地方”,就又过来了,并不是他的精神多高尚,主要是想来西藏。西藏只不过是海拔高了点,对于某些人来说氧气缺点(对于适应这个环境的人来说,什么也不缺),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艰苦,对于像我与四道风这样的找寻精神依托的人来说是净土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工区可以说是天上人间的一角,自然美景美不胜收,就是人太少了。就这么换来换去的他在拉萨转眼就十年了。四道风长得有些像歌星杨坤,不同之处就是,杨坤太胖,四道风又太瘦。
……
寒江雪看不惯四道风许多个人行为,教训起来像是教训自家亲兄弟一样,而四道风从来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急了,只会笑嘻嘻问一句:“我有那么差劲吗?”
后来,四道风给我和寒江雪送了一本自己写的书,没有书号,又是限量的,博客出的书,书名叫《莫使我没有眼泪》,内容是讲一个叫佛肉的十岁男孩,有一个五十岁的有血亲的儿子。这个大儿子进了精神病院后,又被查出精神完全正常,而这个叫佛肉的男孩子却异常的成熟,成熟得让一位成年美女怀了孕。其实这本书的内容并不重要,摄人心魄的是一些文字组成的语言,文字组合成的书面语言像生死谶语,让我入魔了似的快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用了三个晚上看完这本《莫使我没有眼泪》,我真没有掉眼泪。可是我却用了两天时间从书的氛围中挣脱出来。就在我刚恢复了元气,四道风打来电话问我,他的书我看了没有。
我说看了,像看梵高的抽象画。
他问道:“不会吧?我写得很易懂的!”
一个那么抽象的人怎么可能写出易懂的文章啊,没想到他自我感觉还这么好。
我说,每个人读书的感受是不一样的。问一下寒江雪就知道了。四道风就急着找来寒江雪。寒江雪用自己特有的轻声细语不屑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了几页就扔哪儿了,那也叫小说啊?”
四道风听见寒江雪的这些话,差点当场吐血,自言自语说:“书送给你看真是浪费!”
为了教化寒江雪,为了彻底把我和寒江雪带入精神的歧途,四道风带着我们来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在八廓街深深的,静静的一条巷子里,此处重门沉掩,抬头看见黑色招牌上有三个金色变体字“零重力”,进去这个门,我触电般地感到震惊。就像无意之中走进了一个原始的山洞里,山洞不大,中间有一根木柱子撑着,挨着窗户摆放了三个座位,座位都是羊皮罩着,座位上可躺,可坐,甚至打滚都可以的随意感觉。茶几也是老旧老旧的木桌。坐定才发现,后墙壁上还有个小洞,完全就是在大洞的基础上掏出一个小山洞。洞里也是木桌和羊皮座。寒江雪马上就喜欢上这个洞穴式酒吧了。
四道风看我痴痴呆呆的神情,笑问我来过这样的地方没有。
我说来过。
听我这么一说,轮到他奇怪了,因为他不相信像我如此传统的人会提前知道这么一个地方,要么就是我的朋友之中还有他这样的奇人异士,否则一般人是不到这种地方了来的。
他又问:“你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我回答:“做梦。”
“现在如梦初醒啦?”
我说自己突然有点记起自己的前世了,好像自己真的曾经来过这里。这地方也使我联想到一个母亲生生不息千疮百痕的破子宫,而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子宫里出生的。
  四道风听了失声笑起来,说我太感性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是损我,是在夸我。
我们三个人在这个洞穴式酒吧坐了很久,从中午一点多钟,坐到下午六点。这期间只有我们,吧台里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用吉他为我们重复弹奏着软软的忧伤的曲子,连四道风这个曾经的音乐人都没有听出是谁唱的。这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不知道老板是怎么维持生意的。我注意到那个老板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拉萨本地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走路时佛珠都是拿在手里,一边走路一边捻动佛珠,在拉萨的内地人却喜欢把佛珠戴在手腕上,这特征太明显了;我也有一串佛珠;如果也像藏民们那样手里挂着佛珠走路,感觉自己有点“邯郸学步”不伦不类的样子。既然有了一串佛珠,佛珠在西藏可是圣物,冷落了也是不好,只好掖掖藏藏着戴在手腕上。这时,我才理解了那些把佛珠戴在手腕上的漂泊者的心情了。四道风来过这个酒吧很多次了,他告诉我说老板是北京人,年龄虽然看去不大,却是个老藏漂,确切说年龄已经四十六岁了。我和寒江雪都说看不出来老板有那么大年龄。四道风就发感慨说:西藏这个地方就怪!可以把一个老年人变得十分年轻,也可以把他这么年轻的人催老。老板听了四道风的话只是微微笑了笑。他告诉我们,白天酒吧基本这样,晚上才忙火。来这里的基本都是藏漂,有些还带着自己的藏族朋友来。
走出这家酒吧,就像从异度空间里回到现实,回头想加深一下记忆,但它的外表与八廓街所有的藏式建筑没什么不同,都是低矮的黑框木窗,涂了白灰的石头墙。这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地方,但的确是一个让人迷茫的地方,也是一个流浪者歇息的地方。……
 

 
寒江雪看了这篇散文后,笑个不停,说四道风的样子太形象。然后她就给我讲自己与四道风邂逅的经过。寒江雪一个人骑车去山南拉姆拉错,途中相遇也是单骑的四道风。在山南几天他们都是结伴而行。有一天,四道风在路边一间小客栈半夜突然重感冒。这家伙感冒的样子要死不活的吓死人,躺在床上高烧不退颠三倒四说胡话。寒江雪不能丢下他啊。充分施展自己的母爱尽心照顾他,好在第三天他就好了,睁开眼看见寒江雪的第一句话就是:“老寒,我脊背好痒,麻烦你给我抓挠一下。”
后来,朋友们问四道风,你和这么漂亮的美女同处一室,有没有产生过非分之想。四道风吭哧半天,看着寒江雪说:“累得要死,哪还有什么想法。”
寒江雪听了四道风的话,跟着大家伙儿一齐笑:“你看我一会儿不打你!”
……
而四道风从来不谈自己看没看我描写他的这段文章。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基本不看六零后的文学作品。他之所以看我的作品,皆是因为我是一个徒步走过墨脱的女人。对于很多男人都“使人听此凋朱颜”的险恶道路,我竟然走了一个来回,令他仰慕。
四道风认识了我以后,经常不声不响就到我这里来,有时候我不在,回来的时候,我就会看见家门口蹲着一个抽烟的瘦瘦的戴着近视镜的、穿着一身暗颜色户外装的男人。当时那个院子里不只住着我一个人,我认为他完全可以进院子在房间里等我回来。他说:你不在我就不方便了。
有人问我:你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呢,而且还是一个这么样的男人?
“我转经道上捡回来的!”我告诉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四道风这个兄弟就是在我转动经筒的时候,一下子就出现在我面前,不是以本来面目,而是以一个十岁男孩子的样子,说他就是四道风,说他也叫佛肉。
正是我这样的女人才会认识他这样的男人呢!有一次他来看我,经过小昭寺那条街,顺便买了一份自助餐盒饭,并不是我不给他饭吃,他是想到我这里突然就人多起来,万一自己过来了正在吃饭,若是他的加入,饭不够吃怎么办?或者是我们人都不在怎么办?不过这一次他带来的盒饭被我这里的两个小姑娘抢着吃了,两个小姑娘对他说:“叔叔你一会吃我们的饭,我们太饿了。”
四道风看着两个小姑娘像饿极了的小宠物那样,几下子就把一份盒饭吃光了。他问:“好吃不?要不要我再去给你们买一份?”
两个小姑娘摆着手说:“好吃!但是已经吃饱了,明天再吧。”
四道风老老实实的告诉两个小姑娘:“明天一大早我要到工区上班了。”
“没关系!下次再过来记着带就是了。先谢谢叔叔!”
这就是四道风留给我的人生某个印象。那一年寒江雪离开了拉萨,一下子让四道风像个没娘的孩子,还一个劲儿的电话里问寒江雪:“老寒,你什么时候回拉萨?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寒江雪说他:“我刚刚回到天水你就急着让我回去,回去干吗?想挨打?”
“你不回来我没人玩儿,我怎么办呢?”
寒江雪训他:“傻!你可以去找北风啊,她那里人又多,她的书也多。”
四道风说自己跟我还不是很熟悉,太冒昧不合适吧?
寒江雪就叮嘱他:“到她那里就跟来我这里一样,不用跟她客气。”
于是,四道风就来了,说是寒江雪让他来找我玩的。我在家里一般都把那串佛珠戴在脖子上。我给他开门那一瞬间,他首先盯住我脖子上的佛珠,有些惊讶:“你信佛啊?”
我笑嘻嘻地:“近几年刚有点感觉。”
“你真成佛教徒了!”
“我差远呢!”
到我这里还没来得及给我交流什么文学方面的,却跟我这里面两个烟瘾特别大的女神热闹起来,有时候因为某个话题争论得不亦乐乎。一场讨论结束,桌子上竟然有三四个空的烟盒。有一次,四道风直接带来一条白沙烟,想要在此畅谈的架势,什么人生的问题,什么文学的主流,什么拉萨的艳遇墙,什么拉萨的玛吉阿米是一个不真实的历史传说等等,有时候因为观点不同,当仁不让的跟两国元首争国土似的。看这情景,他好像不是奔着我来,而是这些女神。
拉萨要过雪顿节了。雪顿节开始第一天他就找我,我不在公司,他电话里问我“北风姐,你去哪儿了?我来了你怎么不在?”
我说,要不你过来到我家里?
他说,算啦,既然你忙就忙你的,我与你朋友们打算去赛马场看赛马。看来他(她)们是不打不相识还打成一片成了朋友,没有我在他一样可以在那里找到乐趣。
雪顿节过了。我看到有人发在博客上几张照片,有一张照片,是四道风圪蹴在一头牛角上系着白色哈达的黑牦牛身边照的,照片下还写了一行字:四道风多像这头牦牛啊!
的确是,牦牛那凝重的神态与四道风的神思有一竞争。
在不断的交往中,我觉着四道风是个有思想的男人。一个有思想的男人,他整天都在思考,肯定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事情,而且他发现的皆是世间很有惊世骇俗的事情,因此才让他成为这样一个看上去很别扭很的男人,也使身边的人感觉到了来自他灵魂深处的那种奇怪的气氛。
 
从没想到四道风早亡,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短命的男人。他死的前两天也就是二十四号下午还来看我,给我带了几盒子红景天口服液,说是工区给他发的,说是自己没有氧气都可以活下来,他用不着;又想到我经常头痛,头痛极可能是缺氧引起的,喝红景天口服液可以缓解脑缺氧引起的头痛。
难得出门在外有一个兄弟一样的男人关心。九月下旬的时候,拉萨商报组织了纳木错的环湖自行车赛,那个时候,四道风正在班上没有赶上参加。他在报纸上看到通知,电话里还叫我去给他报个名,但是我去的时候纳木错环湖自行车赛已经是第三天了,快接近尾声了。休班回到拉萨,他还是决定独自去骑车环湖。他是早晨六点多钟骑着自行车一个人出发去纳木错的,拉萨这个时间段天还没亮。
……我知道,寒江雪是最伤心的一个,她在心里一直把四道风作为亲兄弟。她在拉萨的时候,四道风只要回来,最先给她电话,说自己回来了,有什么好玩的热闹的事情叫上他。四道风去纳木错的前一天给远在甘肃的寒江雪打电话说自己决定要去纳木错,再晚,纳木错就结冰了,再晚路上就遇不到骑行客了。四道风对于骑行客们情有独钟,喜欢混迹在旅游中间找乐子。寒江雪还特意叮嘱他不要一个人去,约上三五个人一起去。他嘴里答应着:“噢噢,知道了。”却一个人去了。四道风的想法可能是用不着相约,路上会遇到旅伴的。
 
四道风是在2010年的10月25号晚上出的车祸,就差那么一个多小时就是26号,他消失在了第一天和第二天交汇的最黑暗的时间里。正是因为四道风,我到现在没有去纳木错,我忌讳去纳木错那个地方,甚至听见别人谈起纳木错就会想起四道风。纳木错和四道风在我的心里是连在一起的,是纳木错要了兄弟四道风的命,所以我对纳木错耿耿于怀。偶然因为某一件事情某个人让我想起四道风,就觉得脑子里一下子千头万绪理不清。特别是我进寺庙看见金灿灿的佛像时,我会想起四道风,觉得四道风仰着头的样子很像是我仰望佛像的这个角度。还有那一次在色拉寺转经路上,那个男孩子的笑容让我想起《莫使我没有眼泪》里的佛肉,从那个孩子的身上我甚至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还记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经在心里喜欢过经常来我家里找我大哥的一个男人。这使我明白《莫使我没有眼泪》里一个十岁的男孩是可以爱上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子,什么都可以的。我确实有感应,觉得自己也是那个叫佛肉的孩子。有一次我确实梦到了四道风,他问我:“北风姐,佛肉在你那里听话不?我写了佛肉,你为什么你不写写我呢?难道我不是你的兄弟吗?”
“是,你是我的兄弟,——我好像写了你的。”
“那算什么!你为什么不多写写我啊,俗话说人过留影雁过留声。”
我问他:“我怎么写?你是大鸟还是一个人?”
“随便你了,你认为我是大鸟我就是大鸟,你觉得我是一个人我就是一个人。”
“那好吧。我这就动笔写了。不要骗我!你其实就是那个叫佛肉的男孩。”
四道风对我哧哧笑着说道:“你我都是那个叫佛肉的孩子。”
这话使我在梦中都觉得心惊肉跳。
“我并不是你们看到那样迷迷瞪瞪的。我看见的你们看不见,我知道的你们不知道。北风姐这些你知道不知道?”
“我感觉得到。虽然我也觉得你古怪得很呢!寒江雪一句话就概括了你,——她说你只是一个小屁孩儿,其他朋友都是直呼你名字,只有寒江雪喊你‘小屁孩’。”
四道风为自己辩护:“我都是大老爷们了!”
“是,我也觉得你是个知道关心姐姐们的大老爷们!但是大家说你是大老爷们,你才算是呢。”
“随你们便!你写我的时候,其它都不重要,别忘了写纳木错。”
 

 
他在拉萨的生活是凌乱的,散漫的。但是,那些拉萨漂泊着的、生活无着落的人们眼里他又是幸福的。
游戏着生活,正如生活游戏着他。
他的业余生活喜欢在网络世界里搞“暗杀”,失手了,嘴里念叨“嗡嘛呢叭咪吽”,成功了嘴里还念叨“嗡嘛呢叭咪吽”。网络世界虽然虚幻,但是他喜欢,因为虚幻是一种精神食粮,虚构也是人生需要的,“嗡嘛呢叭咪吽”好像也是虚幻的,就好比睡觉做梦一样。这是户内的事情。
再说户外。户外运动,他骑着单车,有时候有伴儿,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出发,走过西藏所有能够走到的地方,遇到很多在路上的人。他是这么想的,那么多的人专门抽出时间千里迢迢来西藏,自己怎能错过这么好的天时地利人和,更应该近水楼台先得月才是。走了西藏那么多的地方,在内心里他喜欢的还是那些个碧波荡漾的神湖。无论神湖大小,他都痴迷。每年他都要去一次纳木错。在所有的神湖之中,他偏爱纳木错。在他的眼里纳木错是自己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的生母。纳木错也是自己的梦中的绝色女子。这是一个秘密,亵渎神灵的秘密。
 
夜空,一个女孩儿的哭声,撕破了一个男人的心。
嗡嗡嘤嘤,或者这有点关于蜜蜂采花蜜时幸福的呻吟了,但,这是一个真实的女孩儿的哭声。起码听到的第一声,是这么的。虽然不是新生儿,却使他突然充满新生希望的,这声音刺得他心动。也不是好听。否则古往今来的诗人们早已吟诵哭声而不是笑声了。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这个哭泣的女子,不要认为奇怪,这是在一个楼顶,只有他们俩,一男一女,女的先上来的,男的是后来才上来的。他以为楼上没有人,即便有人也没有想到是一个女子,而且这还是一个伤心的女子。
“你为什么哭?”他走过去递上自己的纸巾。
在西藏的外地人都可以说是藏漂,被生活的浪潮推到这里来,自由的和不自由的,所以可以这么说他是个藏漂,漂了十年了;但他端的是铁饭碗,是那种行动不自由的、要听从调遣的所谓混饱肚子的工作,而且他还是热爱自己的这份工作的,这份工作相对于机关单位还是有很宽裕的个人空间的。所以不能说漂得一事无成。拉萨对于他还是给与了极大的厚爱。
于是乎,他有了很多闲情和逸致,或是现在又有了……这何妨不是生活给予他的一个契机,人们都是这么看他——“傻子有傻福”,他只是不习惯勾心斗角,并不认为自己傻。说实在话,不知道从小失去父母算不算也是福气,反正他长大以后,走上社会连他自己都感觉很是一帆风顺。有妈的孩子常常都喊着不如意,他这个没爹没妈的孩子长大以后没有觉得生活有什么不容易。作为第一代援藏人的早死的父母,到现在他们的光辉似乎还罩着他,像佛光一样使他的工作学习吉祥如意,让他走上社会就作为援藏人的后代轻轻松松走上西藏这个阳光大舞台。所以他得给自己一个罩子,罩住自己。能望见自家攒起的月光,星光、阳光的带着珠儿穗儿的红色罩子,像个节日里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那团火苗就是他自己。不过,他还是认为那些有妈的孩子比自己要幸福,只是这幸福只能是他这个没妈的孩子才能看得见。
总在设计,设计这种感觉,又掺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不安、机械,本来不想要这种感觉的,就是恋爱,也是非得水到渠成似的,疏通一下。就像拉萨河必须与雅鲁藏布江交汇,是个归宿,一定也是个改变面貌的结局。
像是有装置的,有盒子的,但是爱情的诱惑很快冲淡了这一切。
说是不随人意的生活,其实生活是顺应一部分民意的。关键是不为你体察这潜意识的出口,出的出口,往往能让你抓住的时机是偶然的。
于是他和她的夜下楼顶上有了继续,有了并不矛盾和不间断的所谓的爱情故事。这故事几乎进行了半年多,有时候是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时候是她想他想得茶不思饭不想。
……
这是个不很高的四层楼顶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远远看见布达拉宫,薄暮像渐拉渐遮的窗帘,将星星点点的快要隐退的光洒在这个地方。夜的故事简直有点属于他们两个了。你你,我我,无条件,无厘头,绝不立体,自我表现也不值得你好奇,喜欢讲笑话,尴尬的笑,傻笑再傻笑。你可以说,他们整夜的爬山,爬山再爬山,不断的爬山。傻呀你!晚上谁去爬拉萨城外那么陡峭又朦胧的寸草不生的山呢!转山也起不了这么早,我是说不太熟悉的男女,各自心里的障碍一般的传统道德的那些大山。
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在这里是完全不需要的,适度的温度,温暖而惬意。好像他在十八岁到二十岁这几年,怎么也有玩不够的青春期。每夜睡前无话,酣睡无梦,忘了关灯,有条件的话可以享受散漫而无聊的日程。当然心里不要存什么疑虑,这一般像他这样不用为生活奔波的人都能做得到。
是有点累,但只是在自己心动的女孩面前稍微有点麻醉,像飞翔了很久看见了心仪已久的想要落下来的树枝或者礁石。
    心里的山路黑黢黢的,感情也不明亮,亮着的灯光从不同方向照过来,在来回的弹射玩耍似的。再走,前面一片亮了,再走,前面一片暗了,走几步又被明明昧昧夹在当中。再有晕晕映亮身体的一部分。算是给黑夜点缀着一些星星点点的光亮。
楼下不远处,小区人行道旁被夜色涂抹的几棵绿化树,夜色也挤在这当中,散点分布在树叶的缝隙,针叶的缝隙。被灯光照亮的绿色诡异得不真实,一味的鲜艳,令人清醒而兴奋。
于是他和她经常在这个楼顶上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见面。他们见面并没有多少话要说,有时候还吵架,女孩对他总是挑剔,说他这不对那不对。他开始还为自己辩解,后来就什么也不说,觉得自己与这女孩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来,你站好,我给你照张相。”他打开手机说。其目的是希望抑郁的女孩子高兴一些。
“有什么意思,我不想照。再说我又不想和你交往,是你电话里非要我来的!”她哭过一阵,泪珠儿还没有干呢,于是就没好气地对这个有些神经质的男人说。
他问:“你不敢?”
“咱们到灯光灿烂的地方照好吗?”女孩子说。
 有光亮的地方有什么好照的。看来你不懂得摄影。
“好了,人家不是没有你知道的多嘛!你就是要照黑暗——你照好了,最好给我照张鬼照。”
    他刚才本来有点讨她烦。可是他说着话擎着手机竟顾自走到黑暗之中了,却把她留在光明里,一下把她逗乐了,“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唉!”
她走过去:“来,我也给你照张鬼照!”
  

 
从什么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上当,上生活的当,上了感情的当,自己上自己的当。以哭的方式给你第一印象或最深刻印象的女孩儿总会给你一种错觉。这个女孩儿很纯,什么事情都像眼泪那样抖落着说,连自己第一次和一个男人的性生活也说,只认识几天工夫都告诉他了,好像没把他当外人看,也没把他当人看,更没把他当男人看,人与人之间是不会这么无话不谈的,切!但是通过这么短时间的接触他又发现了一个很成熟的她,她的特点就是没什么特点,叫你知道,哦,原来是这样。是否知道呢?当一个姑娘家以哭给你最强烈的印象,让作为一个男人的你一想起来就难受,那一定非常不简单。
“等着啊,等着我走到你前面,我突然消失,然后再突然冒出来,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张大嘴,啊,不是‘一手’,哈哈哈哈……”他一边做着动作,手握成拳头,抵在下巴上。
“啊——你真不是个东西!……”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我本来是个人。
有鸟鸣,还隐约感到有什么声音在流动。
她长得蛮不错的,属于藏汉混血的那种女孩子,很耐看的那类女孩子,起码还挺可爱的,起码和他蛮配的,他也是青藏高原的水土养育大的。或许谈恋爱只是一个过程吧?快乐只是个感觉,一阵一阵波浪似的,这个过程完了,完了就完了。所以要在觉得没劲的时候,在冷不丁的时候,在谁都无所顾忌的时候,找点乐子,哪怕是假象的,哪怕是虚伪的,让感情接着继续。他觉得自己认识这个女孩子是很顺其自然的,感觉一点戏剧性也没有。两个年轻人,又是在楼顶,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外人,夜猫子也没有。
后来,这不是后来,好像只是开始,他就拉着女孩子的胳膊在楼顶上放肆的跳起街舞。
“嗷——!”“嗷——”男声是快乐的,女声是吃惊的,有点害怕的,有点刺激的。
想不到你也会这么两下子啊?
我们上中学的时候街舞才开始流行,是男人都会两下子。
“嗷——!”
他们好像到了悬崖边,或者是中学时代的舞台上,都忘了自己身处的位置了。他一手捞着了她的腿,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一只胳膊一只腿,搂腿的手大约在膝弯的位置,还可能往下。女孩儿身体荡漾起来了,女孩儿被他抡起来了。
她感觉着飞了,身体被什么替代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女孩儿被这种感觉骗了,——大叫、大笑,若是两情相悦,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真是的!他还在抡,“喔喔!喔喔——”她突然觉得心里被什么抽空了——眼前这个茁壮的诚恳的男人她不敢认了,她意识到什么反差、距离,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自己初恋的那个人。一闪而过!——这个人的身形变成那个人的身形,很玄,很旋转,颧骨很突出,不但脸瘦,身体也很瘦,却又很有架子。这是马上的,这是就在旋转中的,从第一刻起,笑过叫过后间不容发的。以前那个男孩儿也是这么用街舞的方式旋转过她。她用听得清的声音叫出了那男孩儿的名字,紧张而不拖沓。——身体旋得渐慢下来了,可是紧接着一个声音:“松什么手啊,哈哈!”这声音未来得及辨识,就倏的无声无息了,好像简直没有发生过,眼前就只有她过去恋人的笑脸。“你害怕?”他问。她摇摇头。很真诚的。“唔,好,你不怕——”这笑脸也在飞闪,逃逸,她一度又被悬空了,于是她加重了悬空的感觉。“松——手——!!”
“啊——!!”女声呈一条尖锐的弧线划过夜空,“轰——!”“噗——”又坠下去一截。她的一只手刚巧扒得住栏杆的边沿儿,紧接着另一只手,开始艰巨的向上努力,如果不想上努力,那就往下出溜。
“啊!?”过了一刻他才抢上去死命的拽她的胳膊,往上提往上捞。“那只手上来!”“那只手上来!”“不行,我提不起来了!”“快上来!”“快上来!”“快,上来!”“呃……啊,不行,被撞坏了呀!”
“唉!”在关键的时候不争气的他叹了口气,说不清他是气什么恨什么抱怨什么,他抓住她胳膊的手松了一下。…他一只手此时可是已经腾出手来准备抓那只上不来的手呀!好在那只手及时改变了策略,马上加入了捞已在手的胳膊的工作。她的脚在下面乱蹬,她一边喘气一边在乱蹬。
他往上拽她,同时两股交替的力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紧张的把她往下拽。“噌”,“噌”!“脚别蹬!”“脚别蹬!"她的脚好像还在不停的乱蹬,他虽然看不到,但是他感觉到了。
    一个机会错过去了,“轰轰隆隆”,拉萨的夜雨又要降临了的声音。他的身体由于惯性向下,平台边上的铁栏抵住了他的肩膀,一阵酸痛。她在下面叫喊,本来她是有机会上来的,但是这会儿她乱了方寸。
本来,他那只胳膊已经吃不住了,弹尽粮绝了。她抓他的衣服,他从她的肩膀往下抓,抓她的衣服。他知道他的肩膀不能离开那铁栏杆。铁栏杆压在他身体下。女孩儿开始往上上。终于,她的脸浮到他面前了。他们都停住了,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开始滚落。他的嘴打着颤,一股冲动让他顾不上许多,他开始吻她,她热烈的回应,并继续艰难的一点点往上,“腰嗯嗯带”,她在他嘴里含混的说。他的左手抱着她,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向下摸索她的腰带!他只摸到她肚皮上的一块皮肤。他的头颅躲到她的头颅下面去了!一个下巴抵着他的头,他鼻子里是他熟悉的女孩子身上隐隐约约的香味,他吃惊的发现,他咬住了她的衣领。他下巴有一个空隙。但此时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他突然感觉自己很累很累,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
    而她的胳膊和手,一只手八字形向外张着,一只手拐过来抓住他后背那衣料中间的位置,竟是那么有力。
不能松开牙齿,让身体抬高些,让身体一点点往后退,然后他才有可能抓住女孩儿的腰带。
牙齿!现在全靠牙齿了!他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说话,不能张嘴,他觉得迫不得已时要抓她的头皮。
她还在试图做进一步的努力。
他不能向她传达什么,包括眼神、动作,都不能。
她终于开始声嘶力竭的大喊救命。
一刻也不能等待了,他用尽全力把女孩儿往上提起,然后再一扭身子,只听见“嘶啦”一声,谁的衣服扯烂的声音,然后他只知道女孩儿脱离了险境,自己就昏过去了。
……
以上文字是四道风生前写就的其中一篇小说初稿。是描写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和一个女孩子的爱情。
因为爱情,爱情使人忘乎所以,差点要了他的命,也差点毁了自己,结果是他掉了好几颗牙齿然后才换回女孩儿的性命。
  


四道风发生了以上这样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爱情绝唱。我和四道风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还说不出话来。那个被四道风舍生忘死救下的女孩子只是胳膊脱臼了,就站在他的病床旁边,见我们来了用一只手给我们俩倒上茶水,放在我们手里。这女孩子也没有多余的话,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会说话似的,但是蒙着一层说不出的忧伤,那种忧伤是有许多世俗烦恼的忧伤,是在生存空间孤立无援无处攀附的忧伤。
我没想到四道风会与一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在恋爱。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聪明过了头的女子,像四道风这样的没脑子没有生活经验的男人是满足不了她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也就是四道风伤好了以后,也不知道是谈恋爱太忙了,还是工作上太忙,恰好这时寒江雪离开了拉萨,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四道风。有一天他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忙什么。我说也不忙什么,在忙生活。
见了面,我顺便问了一句,怎么不和你女朋友在一起啊?
四道风神态自若的说:和她在一起真累!
还没有结婚呢,你就对女人感到厌烦啦?
他好像是认真的想了想说:有点,不过不见她也就不烦了。
我说:你行啊。这么快都淬炼成一颗苍老的心了。若是再认识另外一个女孩,你不是转眼就是老仙人啦!
四道风看我一眼,挠挠自己的后脑勺,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伸手从我脖子上取下佛珠放在鼻子跟前闻闻,然后在手里盘着,盘得很笨拙。
我像是告诫自己的兄弟那样告诫他,你可千万不要玩弄人家女孩子的感情。
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这可不敢那么肯定。我说。
在我们闲扯的时候,他拿出自己住院期间写的手稿让我给他指点一二。看一眼他鬼画符似的字体,我把手稿递给他说,你还是给我电子版吧。不一定能给你指点什么,因为我们的写作风格不是一路的。
他说,不管一路不一路,让你看看还是好。比如说那本博客版的书,听了你的读后感,我还是发现很多不足之处,可是再做修改已经变成铅字了,就像生米做成了熟饭,不好改了。
 
秋天来了,这是真正的秋天,秋高气爽的样子,所有的一切都不再热烈,连天空的蓝都让我感觉很透彻的什么都可以被融化在里面。在这个季节了我看完了四道风的电子版小说,我建议修改的地方都用红色字。然后发到他的邮箱。但是不知道怎么评价他的这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叫《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是改写《红楼梦》里的宝黛爱情,并没有写林黛玉的眼泪,却是写了贾宝玉迷恋林黛玉的竟然是她身上的香气。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把贾宝玉写成了嫖客,把林黛玉写成了青楼女子。
 
四道风有两个博客,他自己还有两个圈子,他让我加入他的博客圈,我二话没说,稀里糊涂就进了去,进去以后我才发现他把这个圈子的页面装扮得令人恐惧,背景画面是无数的骷髅头。另外一个博客的背景上却是些荒诞的年画画法的大头娃娃,大头娃娃的笑容看上去不是喜庆,而是让人特别不舒服的怪模怪样的笑,鬼魅的笑。我有点后悔自己不假思索就误入怪圈,像是进了地狱一般。这都什么跟什么呀。这兄弟的精神领域怎么会是这样?这比他的《莫使我没有眼泪》的内容还怪诞。我硬着头皮在他的博客里转了一圈。还别说,真的还找到几篇虽然有点癫狂但是很有代表性的文字来:
我看到英雄宝藏和春天
美人花冠和荆棘
在这片收获王子的土地上也收获自由
床头灿烂梦已像变味的西红柿
已经没有一句可用于洗涤的水
枯竭的匠人在凿生活的问号
……
   
我不能再去阅读他的这些文字了。我仿佛读出了他这个人内心的某些东西的味道,就像他嘴里的大蒜味。他还有严重的世界观的紊乱症状。
 
六 
……
说不上什么时候,他醒来了,他是被一口血水呛醒的。他侧转头,看到了自己躺在黄昏的野外,身旁站着两个人的影子。他费了好大劲看见的也是影子。怎么了?眼前的世界被什么蒙蔽?两个影子没有感觉躺在地上的他苏醒了,一个还在那里唉声叹气和身边另外一个影子说自己这次出车倒大霉了。
“干脆咱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
“无论如何我们逃不过的去的。”
“总算你们还有点人性……”。他吐出了最后一口血,口腔里的舌头开始活动,他下意识的要去感觉空隙,还有牙齿松动的声音,可是没有。
坏了!他连自己身体上的缺陷都感觉不到了。
“我这是怎么了?”
“我哪里去了?”
“不是,我的肉身哪里去了?”
“我的肉身怎么与我的灵魂分离了?”
那一刻天边的景象真是太不一般了,他一边顶着风吃力的蹬着单车,一边迷恋着五彩缤纷的藏北晚霞,那晚霞仿佛就是一尊千手观音的化身,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天空中的千手观音伸出一只手拎小鸡似的脱离了单车,然后在半空中飞翔一般冲进了晚霞之中,于是晚霞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他的肉身或者是魂魄可能是这个时候也跑掉。他觉得自己就差一两个小时就到纳木错了。他费劲的用手指抹掉鼻子上的血,——终于知道是用手指——抹掉——鼻子上的——鲜血,他知道那是鲜血,因为一个人即使得了重感冒,鼻涕也不会这么汹涌的,一个人的身体里只有血液如此不可一世。看见了天空多得数不清的星星。在西藏这么长时间了,今夜躺在这里才发现高原夜空的星星竟然这般的密集,而且距离自己这么的近。如果这个时候有人仔细看他脸上的表情,会看到躺在地上的他惊喜的望着夜空。他继续舔舐着牙齿,感觉到它们变成两排机械而古板的身外之物——,身外之物终究是身外之物。或者此时还不需要验明它们的松动与空隙。他只感到它们不想当的重量。他张口哈气,尽量释放胸腔里实在令他难受的苦味,这鱼龙混杂的液体不断从肚子里泛上来从喉咙里从微微张着的嘴里和鼻子里流出来。他现在已经肯定自己这是出了车祸。这段路太窄,是要出车祸,今天如果是别的一个骑着单车去纳木错的骑行客,遇到这辆加长的大货车,不是他就会是别人。路太窄了。这段路太窄了,像个生命穿越的瓶颈。可是,过去又不是没有走过窄路的,都安然无恙。是这条路出现问题而不是他出事了。
现在他也觉着自己安然无恙,因为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只是不想动。而四周有一种声音似有似无钻进他的耳朵里,说是风声吧,又不是风声,很有韵味的那种声音。
“砰”的一声,身子飞起来时,他眼里只有满天的千手观音似的晚霞。醒过来,一切像浸在水里一样,那种潮水一般的声音就来了。夜空上的繁星像一颗一颗晶莹透亮的露珠。在这样的声音里,在繁星照亮的天幕上,他十分真实地看见了远处有一座高高在上的金碧辉煌的城,那城市被满天的繁星包围着……。他感觉好笑,有许多人一生都在向往,他美好的向往可不是金碧辉煌的城。这金碧辉煌其实是那些朝拜者们朝拜的佛的国度,没想到他误打误撞到了这里。
……
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单车旅行的?不知道!神使鬼差的。高原上的生活是不紧不慢的,因为缺氧,工休的时间要长些,内地人在这里工作,人们都很超脱,不像在内地挣钱像要命似的,争权夺利跟明天就活不成要死了一样。这里的人们在佛光普照之下,都生活的像神仙一样逍遥,对于他这种缺氧也可以精力旺盛的人来说,生活不但无趣无聊也没有意义,人总得给自己找点有意义的快活的理由活着。在西藏做骑行客简直他妈的是一种享受,一个人走在旷野中,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马,天不管地不留的,看日出朝霞,看夕阳西下,看神湖,看荒漠戈壁的人类废墟,简直跟无数个绝色美女交合没有什么区别,心里那个爽啊!山南、日喀则、林芝、阿里、那曲,每年都把纳木错落到最后,是因为纳木错距离拉萨太近,其实距离拉萨最近的是羊卓雍措,但是他在计划里总是把纳木错放在秋后——缘分如此,不可勉强。如果不是知道女孩子几天前陪着莫拉(她的外婆,她妈妈的妈)和舅舅来纳木错,他也不会热急火燎追着来,他一般计划纳木错结冰的时候来的。纳木错在他眼里每年都在变化着。有人说他:不就是个湖泊嘛,看景不如听景,你再看她也是湖泊,她也不会变样子。而他心里和眼里看见的纳木错与别人看见的绝对不同,他内心认为自己是个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他心里笑话这些人:你们懂什么!
他马上就要接近纳木错,还可以见到女孩子,两全其美的事情。在这节骨眼上,大货车的屁股一扭就把他扔在这里了。已经死亡的躯体里的灵魂格外地活跃,这该死的灵魂一副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架势。 
一个黑影用脚踢了一下躺在地下的他,这一定是那个盼着他快点死的肇事司机。他只是难受,并不感到疼,想告诉这个影子自己还活着,但是他就是说不出话来。他梗着脖子想站起来,不行!气喘吁吁的,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操你妈的!”没骂出口又是如注的鲜血涌出……
另外那个黑影也弯下腰,脸几乎贴到他的脸上了,口臭扑面而来。他想骂俯下身来的黑影子:离我远点!老子可不想同性恋……
这个观察他的黑影直起身子也踢了血肉模糊的他一脚:“你他妈的想死找别人的车撞啊!怎么还不断气儿啊!你快点儿断了气我好报警啊!要不老子还得赔上医疗费用,老子还得陪你在这野地里挨饿受冻。你不死,我要是报了警,不是没事找事嘛!”
“操!孙子,你让爷死爷就那么听你的话?……”
随着那一脚,他觉得肇事者那一脚变成了一只手,那手猛推了他一把,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向着那个金碧辉煌的城飘去。
……
这一刻他的意识暂时中断。
他似乎想不起什么人生有意义的事情,算了,他心里说。他尽量温和的想对影子说一声“算了”,似乎想了一想的样子,不是“算了”吗,不是,那是什么,他嘴里在嘟嘟囔囔。
……金碧辉煌的天空之城,那是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是不是有认识的人在那里面成了佛也说不定。没有谁来拯救自己回凡尘了。现在只有去那个金碧辉煌的佛城里暂避一时。等有了力气再去纳木错,纳木错是神湖,神湖离佛城一定不远,要不然,怎么快到纳木错了,怎么就“呯”的一下子来到这佛城外了呢?这不奇怪,生活就是这样出人意料。
但是并没有听人说纳木错的附近有这样一座城池啊!
……
难道是这个地方出现了时空隧道?难道我要轮回?
真有轮回这一说吗?
于是,他想起大昭寺门前那些磕长头的追求来世轮回的信徒们。他觉得回到拉萨一定要把自己看到的告诉给那些磕长头的信徒们。
  


四道风的爱情故事——
护士替他掖好被子,又看了一眼他床边的女友,“我真羡慕你们,你们的爱情真伟大!”说得她圆馒头一样的脸上的笑容先绽开了,两只小眯眯眼放着不容置疑的光。
两个主人公对望了一眼,女主人公陪着护士勉强笑了一下,接着忍不下去,却哭起来了……
故事总不按观众的意愿发展下去。
“好了,好了,不是都没事了吗?”病房里一连迭的响起其他正在康复病人杂七杂八安抚的声音。
“你们那一刻是不是挺惊心动魄的?”护士追问道。
……
门开了,医生进来查房。
  

 
寒江雪对我说:你说人家没有来过西藏图个新鲜才骑车游走,就是游走也是成群结队的,你说你这小屁孩一个人瞎跑什么?我交待过他不要一个人瞎跑。我总是害怕他一个人在路上感冒了怎么办?他感冒好吓人!
寒江雪一直认为如果及时救护,四道风死不了。
我想也是的,但是当时是他一个人呢,谁救得了他?
 
唉——,继续他的英雄救美的描述吧。
两天以后,晚报上要登他和她的故事。采访女孩儿的时候,报社有意让他们在一起(他借口嘴痛,医生不让他多说话,基本上不作应答)。女孩儿神情淡漠的接受了采访。她说得简单潦草,使故事失去了原有的新奇性和可歌可泣性。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知道这对你有些为难”——“其实也没什么为难的”,旁的一个记者插嘴说,“但请你务必回答”,提问者嘴下不停,“是什么使你咬紧牙关,从死神的魔爪下夺回你女朋友呢?我想一定是爱情,爱情的力量!”
他不置可否,因为他是打定主意不想说话。他那算是爱情?他觉得那根本不算是什么爱情。他心里的爱情标准不是那样子的。他甚至很想问这个记者,难道你的爱情就是这样子的?
算了,跟记者抬什么杠?没这个必要。人家也是好心好意。
提问者大约以为他这个英雄一定有一番话要说呢,趁着这个功夫望了望女孩儿,“你说呢?”
女孩儿点了点头。
最后,实在是不说不行了。
记者们没想到他说的是另一番话,“我太冒失了,不该——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穷开心。我小时候就——”
大家听了都笑了。
记者还想给两人拍张照,上第二天的报纸,这时却被一伙人冲进来搅乱了。这伙人其实也不多,就是女孩子的妈妈和她的姨妈还有什么妈,还有一个什么表哥。妈妈拉起来女儿就往外走,嘴里一连串的重复着一句藏语。他听不懂藏语。
第二天,报纸又出现了这样的标题:悲壮的浪漫,死神也怕咬紧牙关。
采访文章把可以想象得出的部分细节,加以渲染,还有一句话,“他们两人对这件事都很坦然,觉得并不值得报道。”
接下来是伤口愈合,他做了口腔矫正,镶上假牙,出院。
想起那段住院的日子,就觉得有女孩子陪着值得留恋,除此之外什么都是画蛇添足。伤口愈合期为了防止食物残渣掉进护齿内,医生建议最好注流食,要不就每天打几瓶子的葡萄糖,他宁愿打葡萄糖针,让胃去唱空城计。他开始听人说齿根内再要打上几针,要打上钢针,以固定假牙齿,搞得不寒而栗。后来才知道那是对于残齿的,要钻洞、胶固,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只是松动的长结实了后和比邻的牙齿再连体加固。按照惯例护士每次给他拿来的漱口盐水,他都一扬脖灌下去,他觉得体内缺不了这种东西。其实却是给他打了生理盐水的。慢慢的,到了最后一段日子,女孩儿越来越少的陪他、甚至也不来看他,他也不问为什么。其实他心里很想问,但是问谁去?
他想起了前两天,不知因何而起的一条消息,女孩儿远在印度的舅舅回国了,女孩儿的家人那两天进进出出,动不动将女孩儿叫出去,说是有话要说。看来真有这么回事。行了,他懒得管也懒得问。靠着武侠小说打发时间。他想以后的日子应该把许多时间腾出来,自己一个人到一个荒无人烟的野生动物们栖息的地方陶冶一下情操开阔一下眼界,让心里静一静。
他有点困惑,这困惑犹如女孩儿家人连日来对他异样的眼光一样,时时缠绕于胸,挥之不去。然后就是开始做乱七八糟的梦,好像被救的人是他,救他的反而是那个女孩子。
坠落、落入陷阱,甚至跳水,先是飞起来了,然后要落地的样子,还没有落地梦就醒了。夜里老梦见相似的场面。许多时候他都成了掉下去的那个人了。醒来就是一阵冷汗,一阵后怕。他是不是也算是劫后余生的人呢?那天晚上的情形,想都不敢想。就这么恍恍惚惚的,像是精神有了问题,其实是满脑子都是女孩子泪流满面的样子。
……
我杜撰着四道风临死时的样子,一边对着电脑上打出来的这些文字哽咽。这一刻,我恍惚觉得死的不只是四道风,那些与四道风联系着的东西也死了,我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
曾经属于四道风的生命在去纳木错的路上,果真要结束了。每次单车出游,他都要去附近的寺庙拜一拜,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入乡随俗罢了。在拉萨只要是内心纠结,最好去寺庙里转一转,感受感受,触动触动内心,对着佛像在内心放心大胆的忏悔忏悔,什么问题就解决了。四道风曾经对我说,他只要进了寺庙总是找不到出来的庙门,每次去寺庙他就会犯迷糊。
我说他可能是魂儿找神佛聊天去了。
  


过去的时空只属于过去。条件、情境、包括个人姿态。
这与明天会发生什么,不好找一个预测借口。
奇峰突起,横空出世,生命中一个难以磨灭的夜晚,豆大的汗珠。当时对于我们发生的一些事——老天,一件就够了!一件足以让我们心脏停跳的——简直是,怪事!这件事够得上让我们去胡思乱想,够得上我们去挖掘,够得上我们穷心竭力,够得上我们幡然悔恨,够得上我们牵扯加入一些索然无味的情节。这个时候需要冷静的自我剖析,理智的自我对话。不需要感情的依赖于寄托,那样会更脆弱。
 
我现在继续想象四道风生前的爱情经历——
他醒来后,直到记者采访的那段时间,根本不知道对于他和她是发生了什么。后来,他隐隐约约感到了,但是这感觉接下来不为他做任何进一步的提示。
强烈的荒谬感。他的思维陷入了一种现实的圈套。
那个女孩住院治疗最后一段时间开始躲着他不见他。他对她很客气的,从来没有想到要去霸王硬上弓。只能说霸王硬上弓,“强奸”两个字他说不出口。他认为强奸什么也不能强奸一个女孩子,欺负一个女孩子不是一个男人的君子行为。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君子。现实之中对一个女孩子有了感觉真是那么复杂吗?他不过是来自一些最自然的因素,万变不离其宗。在别人都认为这中间会出现一条更紧的纽带的时候,他认为出现了一个不美好的断层。无奈之下,他像个无头的苍蝇,病急乱投医似的找过街头算命的,在拉萨找算命的是不可思议,——要搞清楚这里是佛教圣地。只有内地人才相信算命这一套,西藏人民相信轮回。他可以说是西藏人了,西藏的汉族;在西藏生活的人统称西藏人,就好比你是四川人,我是青海人,有的是一个人出生的地方,有的是老祖宗出生的地方。他有时候这么想:我哪里知道自己的老祖宗是谁,有没有留下来可续的家谱,我只知道自己喜欢西藏这方水土。
    算命的很实际,婚姻、前程、事业、哪边可以发财,只要掏上十块钱几块钱,马上为他算命。但他还是需要解释,更需要解决。
(他开始对玄而又玄的东西表现出圣徒般的痴情。)他爱拉萨这个别人看来玄而又玄的圣洁的地方,他喜欢现实中的圣洁,更追求精神上的清澈,就像他热爱纳木错,这是他的天性。他压根对一些物质概念十分淡漠,他对别人认为很重要的东西都不以为然——,因为他似乎不缺少这些东西。
他说:“我,没什么好介绍的,第二代援藏人。第一代援藏人才是为西藏建设奉献青春和力量的,第二代援藏人就是‘献了青春献子孙’的第一代援藏人的子孙,一般都是在西藏很有优越感的人。比起那些民工兄弟自己是很幸运的一个有铁饭碗的铁路技术工人,虽然做着一份在别人看来普通的工作,朝九晚五,拿死工资,不多也不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也从来不跟那些看似生活优越的人比,他总是与那些不如自己的人比较,比较的同时他会怜悯不如自己的人)。每月存不下来几个钱,不是买书看,就是单车出游花在西藏的大好河山上了。但我觉得自己比好多人还强,可是有的时候,我还总觉得自己缺点什么。”
“缺心眼儿!”女孩儿说他。
“是吧,缺心眼儿。”他承认,因为人们普遍这么说他。只要他做出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大家都这么归根结底谅解他。
“谈过恋爱没?”
“谈过——不,噢,在认识你之前没谈过。”
“你这个人真没意思,谈过就谈过嘛,就,还还……”女孩儿嗔道。
“想不到咱们还是邻居”。他想到这个话题,就赶紧说了出来,有点故作姿态,有点煞有介事。
“傻头你”,女孩儿一笑,“我不是你邻居,跑到一个楼顶干什么?”
“你家人不找你?”
“他们才找不到我呢,唉!我在大街上转了一圈,然后才上楼的。”
“一个人上楼干什么?”
她说:“烦呢,我都毕业两年了,就是因为上的大学不好,找不到一个满意的工作……”
“年轻人一般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高不成低不就的。他说这么老成的话好像自己多大岁数了似的。”
“才不是呢。你到底谈没谈过恋爱呀?”女孩儿问他。
“唉,别提了,以前错过了一个女孩儿。”他摆摆手说。
“哟,看你的样子,好像很成熟呀!”女孩儿笑道。
他觉得自己有个什么问题要问女孩儿,但一时想不起来了。
女孩儿给他说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经常穿什么衣服。楼里包括能见面点头但称不上名姓的叔叔阿姨蛮不少的。女孩儿怎么说他怎么也分辨不出来了。因为这栋楼里有好多藏族女人和汉族男人,哪里知道谁和谁是两口儿。“哎呀真啰嗦,提他们干什么!你见了就知道了。”女孩儿一副不知跟谁赌气的样子。
两人没话说了。停了会女孩儿打破了沉闷,去推他的肩膀,去捶他,然后夺过他的诺基亚手机翻看手机上面的信息。他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他觉得这一点她显得更加可爱。
可他为什么觉得她可爱呢?工区里也有女同事与自己打情骂俏,你摸我一下我碰你一下,他怎么从来没感觉可爱呢? 
 

 
他从什么时候变得爱思索,皱着眉头,低着鼻梁。如果拍电影,细节部分建议要多放进几个这样的特写。鼻尖上沁汗,经常是眼孔中放出超长波的光来。
他若走在街上,身边的人来人往似乎与他毫不相干。
镜头一转,马上切换到了他的后背,从镜头下伸出来一只手,在他背上一拍——噢,你好你好!寒暄,近来怎么样啊?苦笑,让烟……
深夜,他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在楼梯上他碰到了女孩儿一家人上楼。女孩儿在父母的簇拥下上楼。
他抬起头,迎到了女孩儿转头看过来的目光。
“看什么看,一个醉鬼有什么好看的!”女孩儿身边那个穿着藏装的母亲说,拉着她上了楼。
他醉了吗?他清醒的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喝醉。但是别人怎么看着自己是喝醉了呢?为什么在别人眼里自己怎么就不是自己了呢?
第二天一早,女孩儿的母亲提着一袋子速溶的酥油茶和一袋子干奶酪,就到家里来了。他还没起床,一阵忙乱,有点点自己的隐私被人撞见了那样觉得不光彩,有点儿狼狈,女孩儿的妈妈一个劲的道歉。“你别见阿姨的怪,阿姨昨天没看清。眼睛不好使了。”
   “你们年轻人啊,没事就爱喝个酒,酒有什么好喝的。那玩意,我尝都不要尝的。再说,喝坏身体怎么办好呢?”
    “要说啊”,老女人(不可理喻的上年纪人他一般在心里都这么称呼)开始推心置腹,“你人好,心眼儿好,又是我们家黄晓的大恩人,我们家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可我们家黄晓没有这个命哟。”她用试探他的口气,“你是有正式工作的人,我女儿她还没有合适的工作。你说是不是呀?”
他再次发现,自己在接待的整个过程中都显得很局促很拘谨,低眉顺眼的。好像在别人家一样。不会说客气的话便很少说话,可一开口又是“是呀是呀”。他实在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阿姨,你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他很不待见这样做长辈的人,这样的长辈压根就不打算叫人尊重她。想着自己的小学时代和中学时代的寄人篱下,脑中又接着闪过童年时爸爸和妈妈的死,还有姑妈的冷酷,自己考大学时的艰辛。再往后就是工作,生活使他几乎忘记了曾经经历的一切。可是现在面对眼前这个说话眉飞色舞的女人面前,一切又想起来了。
他心里这么想:藏族大妈都有信仰的啊,就因为你嫁了个汉族男人,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多可惜啊!
他心里又想:若是我亲妈这样活在人世,我真希望她早死就这么给我留点美好的回忆。
 
   
老女人临走,扔给他一句话:“实话给你说——我们家女儿,其实是个克夫的命啊。这迷信啊,你要说不相信也不行啊!”
这句话好像在哪听说过,对了,中国古代克夫的女人最多,克得连年战争,男人都死在沙场上了,他寻思。这是一个对古代汉文化十分了解的女人,特别是对古代克己复礼文化有深入研究。
她是不是不愿意我和她女儿交往?他十分愚钝地寻思。
 
他从老女人口里听说,黄晓原来谈过一个对象,后来死了。再有,女孩儿有一个在印度做生意的舅舅也是确实,但是要在尼泊尔开分店,要黄晓去尼泊尔帮忙经营。
他说:“那好啊,她可以去印度深造啊!现在有条件人家的孩子都出国了,印度也是外国了”。
老女人说:“你是说他弟弟吧?”
“他弟弟?”
黄晓的母亲说:“噢,本来是让弟弟去的,后来说弟弟太小了。就打算让她去了。其实也不是什么深造,出去闯闯罢了。”“不是去上大学吗?”
他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断了就断了。
    黄晓、黄晓的妈妈,他觉得当中至少有一个人一定在说谎,或者一定有什么事有意瞒着。
他打电话约女孩儿。
女孩如约而至。
   “让我看看你的牙,啊——”女孩儿一见他就装出很调皮的样子。
这多少有点让他觉得自己当初认为女孩儿很可爱是不错的。
他张开了嘴:“啊——”露出了一嘴的假牙。女孩儿试图伸手去摸它,但犹豫了一下缩回了手,        
“我怕它一不小心会掉下来。”
“就是”,他笑笑,他喝一口水掩饰了自己的表情,“它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国外技术可能好,干脆让我舅舅带你到尼泊尔看看吧。听他说尼泊尔的消费很低。”黄晓说,她并没有跟他透露自己要去尼泊尔帮舅舅经营商店。
    “算了。尼泊尔那么屁大一点的国家……听说很多人都生活在农耕时代。”他又笑笑。
    两人都不说话了,他觉得气闷,就说,“咱们到外面走走吧。”黄晓说,“好啊。”
她为什么可爱呢?他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爱掉泪的女孩子就一定可爱吗?他抬头打量了黄晓。他这才发现,白天看得太清楚,她长得并不漂亮,普普通通,又像藏族女孩子,黑皮肤,浓密的长发;又像汉族女孩子,扁平的五官。认识她的第一个夜晚,他眼里的她为什么不是这样的呢?
“你看我干什么?”黄晓低下头去了。
……
女孩儿勾下头去,不知为什么,她的嘴开始打哆嗦,眼泪快出来了的样子。“你不要再找我了,好吗?我今天出来也是想要给你说明这些的。”他就在这时站在那里盯着她不走了。
是因为你要到尼泊尔去吗?
不是的。我觉得我们继续下去不合适。我配不上你。
    他知道女孩儿为什么可爱了,是因为她的自卑和忧伤让自己心动。
    就在此时此地,这样的一个下午,路过这里的行人发现一个男人突然冲着自己身旁的女孩儿咆哮。——“哭!我让你哭!你怎么不哭啊!?”
    女孩儿显然被吓了一跳,噤若寒蝉,最后说了一句:“你神经病啊你!”
    男人缓缓的蹲下来,捂住额头,十指插进头发里去:“你快哭啊!”
女孩儿一磨身,走了。她觉得妈妈还是猜得没错,这个男人精神有问题。有时候她觉得妈妈蛮不讲道理,有时候又觉得她不是没有道理。这正是她对待任何事情都犹豫不决的原因,包括谈朋友。
 
女黄晓说了他们俩不合适的话之后,四道风至今也没见到她,包括她的家人。他隐约知道,黄晓的父母,还有她的那个舅舅,到什么地方游玩去了。直到他醉酒归来的那个晚上,在楼梯上再次见到黄晓。
其实,黄晓是专门在楼梯等他。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还没有去尼泊尔。
    黄晓对他说,她想有个体面的工作,可是条件不允许,要送很多礼,可是她父母又舍不得送礼,说是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勒紧裤腰带少消费送了就送了。可他们就是不肯勒一勒。他们就会偏向弟弟!特别是她妈妈,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她偏要女儿去干,黄晓喜欢的自己希望做的事情妈妈却不允许她去做。她要去酒店或者旅行社打工,母亲说那会让家里很没有面子。需要大学文凭的工作她又不具备那个条件。所以她一直在家里闲着。开始她家里还有着小保姆。妈妈让小保姆走了,家务活就都是她干的了。妈妈说一定要等个好机会给她找个体面的工作。”
    “那你父母一定有他们的想法或者难处,你要学会体谅你的父母。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相信你父母一定是很疼你的。“他第一次大哥哥一样开导一个女孩儿。
     ……
    “你有没有想过要自己做生意?据说是拉萨的任何生意都很赚钱。有了钱也是很有面子的,多年前就有很多人辞职下海做生意,现在很多都成大亨了。”
    “你给我资金啊?”
“嘿,很想啊!可是我一个工薪阶层没有那么多钱帮助你!不是说你舅舅可以的吗?”
黄晓很生自己妈妈的气:“哼!那是我妈妈的亲人又不是我的亲人。我不想和她有任何关系!”
他建议女孩子弄辆自行车旅行去,西藏天大地大景色迷人。一个人只要走在路上,心里就没有那么多烦心事了,还会遇到很多内心像自己一样的人。
女孩子说:“我又不是神经病!”
他说女孩子:“你这就不懂了吧!”
 
他和女孩儿约会后,过了几天,收到了女孩儿发来的短信,还有几个别字:我很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救了我。但是我们以后不可能在一起。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女孩儿。别问为什么,我没有工作,什么都要靠妈妈,我不能不听她的话。想起这些我心里却(确)实想哭。但是见了你我总是强迫自己开朗些。从(重)新寻找你心爱的女孩子,好吗?
他看完短信笑了一声,“就是”,扯一张纸巾擦擦眼镜片,扔垃圾篓里了。女孩子说过,她的妈妈不给她买手机,说是有了手机,她就会认识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那些社会上的人会使她学坏。有一次她玩了他的诺基亚手机,他说若是喜欢手机就送给你了。女孩子说不要,拿回去也会被妈妈拿走的。但是,后来她还是有了手机,说是舅舅给她的生日礼物。
但是他不能克制自己去想黄晓,甚至希望黄晓再被自己揪一次,再用牙齿把她叼住。如果用牙齿叼住已经不能挽救那个女孩子,他情愿和她同归于尽。
 
 

后来,只要从工区回来,他经常去楼顶的平台上,一个人在那里愣神,甚至一天爬上去好几次,想象着女孩子正在楼顶上掉着泪,一边等着他来。这个楼顶,是他这几十年唯一一次轰轰烈烈过的地方,而且是生命攸关的一次;在生命的紧要关头与一个女孩子的生死联系在一起。当时并没有觉得有多壮烈,被媒体渲染后,他就觉得还真的是与往日的生活不一样了,而且现在经常有意无意顺着媒体记者曾经提问的那些话题,展开充分想象力,竟然有点可歌可泣,甚至都惊心动魄起来。接着,这些无边无际的想象就把四道风自己也感动了。
一个关系不错的哥们儿,过来找了他几次,每次都看见他一个人在楼顶发愣。拽他在驻地附近找到一名刚刚开办的心里诊所,把他扔在一名大胡子心理医生面前。本来他是要撒开腿逃了去的,一看不是治病的医生,是心理咨询,他又来了兴趣,所以就留下来想知道心理医生会说些什么。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纯粹是蒙人的,他要趁机把心理医生咨询一番,砸了他骗人的招牌,省得他以后再骗那些单纯的又纠结在世俗中的人们。
心理医生很武断的说:“你心理出现了障碍,关键是你看不清你自己。”
“我自己是什么德性,我已经很清楚了!”
“你要用一颗平常心去看待,你周围的事,包括对于你,所发生的一切。”
“我已经用一颗平常心去看了!”
“年轻人,不要太激动,你跟我来”。他嘴里辩解着“我没有激动。”随医生走到阳台前,医生推开窗户,顺手一指,  “你看。”
“看什么呀?”
“看天空呀。”
窗外只是平实质朴的蓝天,有些阴沉,并不如何的蓝,白云也不见,这让他一点联想也没有,没有蓝天白云,没有小鸟儿飞过,没有满天繁星,没有月亮的天空没有什么可看。他仰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端倪。倒是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追捕》。
《追捕》里有几句台词:你倒是跳啊!……你看那蓝天,你看那白云(好像不是这台词)但是情景与现在相同,让一个精神麻痹的男人在楼顶的阳台上看天,然后往前走。他只是看窗外,如果他要往前走必须得翻窗户了。但这是个心理医生不是心理杀手,只想收取些报酬,没有要了他的命的必要。
他回过头。
“你看透了吗?”
医生的这句问话,让他吓了一跳。
“没有,没看透。”他老实回答。
“这就对了,你说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和天空,哪个复杂?”
“当然是社会。可是——”他想说天上还有许多星星,天外还有天呢。
“好了,你坐下,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是让你看天空,并不是看星星,整个宇宙。实际上,夜空,只是宇宙的一面窗子。就像从这面窗子,你看得到地球吗?”
他愣住了。这是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他本来就反应慢。
“可是——”
“可是我们共同寄居在这个星球上,我们无论如何看到的只是地球很有限的一部分,非常有限。如果没有哥白尼、伽利略、布鲁诺——就说三代人吧,用死来坚持的日心说,如果不是他们,不是前人用毕生的精力一次次环游地球一周的航行,我们还不知道地球的大致轮廓是圆的。就连哥伦布,他到了美洲大陆,到死还以为自己到了印度,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我说让你看天空,你连天空都看不透,你说呢?”
“那你能看透吗?”他反问心理医生。
他觉得医生跟自己有很多臭味相投之处,而且是深深的感觉心理医生比自己还要不现实。惺惺惜惺惺,相见恨晚。
“那么我们继续!”医生兴奋的把手一扬,像挑逗一个迷茫的儿童,还做了个鬼脸。“画家,我想到了画家,你知道它还有一个意思吗?”
“不记得了”,在同类面前他得尽量掩饰自己的博学或者无知。
“画家,噢,它的另一个意思是,艺术家。”医生说,“画家为什么这么受推崇呢,第一个艺术家一定是画家吗?他也有可能是一个语言学家。在没有文艺的时候,语言也是能称得上艺术。 汉语,我就认为是最艺术的语言。英语,也能称之为艺术,因为音韵感很强。好了,说画家,其实画家是应该备受推崇的。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全才!他们画的人物不仅相当逼真,甚至连手上的经络,都分毫不差。可惜现在的画、雕塑,我看不懂了。年轻人,说到哪了,提示一下。”
“你说画家很受推崇”,他这回很开窍。
“对,画家为什么会受推崇呢,因为他们关注的是有形世界(如果是明眼人,会觉得心理医生把白大褂穿得像一件古人的长袍,一定认为这个大胡子比较适合生活在古代,可惜他看不出)。科学家把世界分为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这两个世界都是无限的。微观虽然可以无穷小,但它还是有形的。关注有形的,这就足够了。既然我们连一片天空都看不透——所以年轻人,我劝你还是不要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我们说到哪里了?——来,坐下来抽支烟。”心理医生走到桌前开始找烟。
“我不会”,他连忙推辞,其实他早就想抽烟了,可是他觉得这时候不适合抽烟。
“没关系,我也不抽烟,可是我今天高兴”,他不容分说,扔给他一支,他接过烟点上。
心理医生问:“我说到哪里了?请你再提示一下。”
你……咳咳……你说到虚无缥缈来着……咳。
心理医生抽着烟不紧不慢的继续“传教”,“烟有时真是个好东西,其实我挺喜欢古代的水烟。到我这里来,请求心理咨询的都是知识分子,而来我这里的人好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好像我要与他们用英语交谈。”心理医生笑道:“你的朋友没告诉你我是个老外吧?”
当然没有,要不然他一进门见到这位心理医生就不会是一愣,拉萨怎么还有老外在搞心理诊所,但他不能这么说。
“噢,我没问。”他笑道。
“我在中国已经呆了三十多年了,我了解你们,碰到这种情况,你们一定会事先告诉的。要不就是你的朋友开你的玩笑,对吗?”
四道风又是一愣,心理医生看样子也就是四十来岁,不是脸上的胡子可能跟他的年龄差不多。可是他怎么就说已经在了三十多年了呢?他这时才感到果真不愧为心理医生。
可能是在西藏呆久了,四道风看任何一个佛教弟子都像凡人,倒是这个外国来的心理医生真是有点仙风道骨了。这可能真是应了一句俗话说的“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和尚不敢在拉萨班门弄斧。外来的医生(特别是心理医生)敢在拉萨为所欲为。从医学角度看,拉萨满大街都是精神病,那些背包客,那些把自己包裹的像木乃伊一样的流浪女人,那些执著的转经信徒。 
 
十一
 
四道风去找心理医生这件事,是后来他的一个同事告诉我的。他说那段时间四道风恍惚到无法专心的正常工作,是他逼他去找心理医生咨询的,既是不能对症下药,起码开导开导他。就这样,四道风拿了一份表格美颠颠儿的回家了。这是心理医生给他开的可供选择的几种处方之一,心理测验。他完全意识不到,针对自己这件事,心理医生完全是轻描淡写,草草的就把他打发了。但是,他是一个只要看见文字就产生兴趣的人,心理学对于他来说又是一个从未涉足的玩意儿,很是诱惑,现在他是一进门就趴在自己的单人床上自我陶醉:老外这个心理医生还请我吃饭啦!这个就乐了,这是真的,老外要和我交朋友,不信——”好像身边真有一个人在倾听,他开始全身心搜索洋医生的名片,“你看看”,他郑重的将名片双手展开看!
可是他抬头看时,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分享,挺没劲的,悻悻的睡着了一般。他闭着眼睛开始回味自己与心理医生的接触,这一下成了他几天的快乐。甚至那份心理测验都成了不重要的东西。现在好了,他与那个女孩儿的事也暂时抛在脑后了,从来不曾想过的问题又如大部的兵团,全上来了。这些都是跟生活和工作完全没有关系的问题,却是让他忘却了以前的烦恼的。心理医生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他心说。
    不楞不楞不楞不楞,他又对自己说。
    转了十几圈,他长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应该下楼买包烟,是个男人就应该手指间夹支烟。
    这就是生活与人开的玩笑,到二楼,他碰到了出门倒垃圾的黄晓。楼顶痴情地等待,没有等来,相遇就是这么简单。
彼此对望了一眼,他发现黄晓的眼光更加忧伤。
都没有开口说话。
    各回各家,各见各妈。他没有爸妈,他从小就是孤儿。
    他提醒自己,不要被她那忧伤的眼光给骗了。
抽着烟,他心更乱了。本来黄晓家住二楼,他家住四楼,他间隔着还倒夜班,是不常能碰上的——这是阴差阳错,他还是会碰上女孩儿的,有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他把烟头一甩。
那他和黄晓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呢?也知道想这个问题是犯忌,但他还是想了。一想起这个黄晓,他就要郁闷,就差点没急的抓耳挠腮了。
看到黄晓,他突然就对刚刚还想着的测试大问题失去了兴趣,一下子就乱七八糟了。都这年头了,谁还信这个?但是偏就有人犯糊涂的时候,就需要远古的心理上的东西来排解。不过这年头这东西忽悠的就是犯迷糊的人。
好像是失恋,搞得他的思维有点混乱。
他真的失恋了吗?
他到底恋爱过没有?
  
十二
     
他丧气坏了。丧气地走在街上, 他觉得自己此时像个无赖在街上走着,看什么都不顺眼,甩胳膊撂腿的。看到脚下一个易拉罐瓶子狠劲的一脚踢上去,什么就该倒霉了。他就这点好,放得开——这也许是鲁莽的一种注解吧,要不他怎么在大街上要人家哭呢?他才不在乎人家把他看成不看成神经病。自从有了和女孩儿的“失恋”(其实也不算是失恋,只能算是不玩了)。他尽量避讳提这件事的,就连他最知己的朋友寒江雪和北风面前也不说。四道风只对心理医生简单的说他救过女孩儿的命,可是现在,他迫切的想把这件事的另外一种感受告诉心理医生。其实某些时候觉得黄晓与他根本无关,他所在乎的是与一个女孩子认识以后给自己的前所未有的感受。可是现在,他预期的目标一个也没达到。不仅如此,他理应得到的心理测试回复也没得到。他问自己——我这是干什么来着?该说什么才好呢?想起这些他就有受骗的感觉。
他快走到家的时候,看到路边的取款机,想起来自己钱包里钱不多了。然后找出银行卡。取款机跟前还有一个人呢,对!排队!一个人也得排队。看着那个人离开,他才走到取款机跟前,插卡,稍等。接着输入密码,确定。再点击取款金额。听见取款机一阵吱吱响,然后一沓子钞票就从里面掉出来,妈的!怎么都是五十元呢?管它呢,反正都是钱。这时他听见从自己背后传来一个信徒嘴里念着“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他转过头来,看着路上这个执著的转经人,他终于想通了一些问题,一刹那开了窍一般,信徒念出的六字真言简直就好像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于希望了。去寺庙,去认真了解一下藏传佛教,他说不定碰上了大彻大悟那一刻呢。
就算临时抱佛脚。他心里这么想着,把手里的钞票放进钱夹子里,却把银行卡忘了取下来。离开了。
他走了以后,有一会儿没有人过来在卡机上取款。好像是几分钟以后,银行卡自动掉进去而不是掉出来。
他是半路上在超市里买生活必需品,掏钱结账,突然,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刚才在取款机跟前忘了最后一个手续,忘了把银行卡取下来了。他掉头就跑,他觉得银行卡应该还在卡机里。老远的他看见取款机跟前有人在取钱。
等着这个人取了钱,他急忙拦住人家,要看人家的银行卡。那人很生气:你什么人?
不是……我刚才忘了取出我的银行卡了。
老子又没见你龟儿子的银行卡!这是个四川男人。
他有点急了。拉着人家不让离开。
这时,银行里面的保安人员出来问他们吵什么。
他说了原委。
又出来一个胖大的保安,把他们两个带进营业大厅。
经过一番纠缠,不是与银行保安纠缠,是他与那个恼火的四川男人纠缠。一两千块的银行卡他就算了,丢了就丢了吧,大不了再办一个然后再把每个月余下的钱存起来。这卡里面少说也十万,这些钱是他打算去尼泊尔和印度“驴”一趟的。
银行里的人把他的银行卡从里面找了出来,还让他签了字,复印了身份证,又检查了他输入的密码。然后银行卡才物归原主了。这一阵子折腾,他买的二百多块钱的东西也不知扔哪里了。算了,破财免灾!就当那些刚买的东西捐了灾区人民。零八年汶川地震虽然没有当自愿者,他还给灾区人民捐了一万块钱呢!他自己是个孤儿,他知道一场灾难又会出现很多像他这样的孤儿。
他觉得自己这么一段时间都是在白忙活,甚至是这几十年都是在白忙活。他这一天快结束的时候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回家上楼的时候,正适逢一个人低头匆匆下楼,彼此互相让了一下,他笑了笑,就准备再上楼。那个人却突然停下来打量他,他也觉得面前这个人好眼熟。
“怎么,老同学不认识了吗?”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先伸手拉住他的胳膊说。
“马滕你他妈的!”他一把逮住对方的肩膀,抓了抓,一个几乎与之重合的印象突然袭了过来,他的手臂像触电一样,被弹了回去。
    马滕被老同学的怪异举动闹懵了,“你怎么了?”
    “没事儿没事儿,”他马上换个姿势搂着老同学上楼了,“走,到我家里坐坐。”
    “你家里也住这?”
“嗨!我还以为你是到这里找我呢,怎么了?为什么不在大都市混个一官半职的,你这样的人比较适合做个贪官什么的,怎么听说你曲线又做了援藏知识分子,现在还是“叫兽”了,不认朋友了。”
马滕打哈哈说:回家好,回家好,西藏是我家。接着又说,
    “我到你们楼上黄副院长家去了一趟。”
    “黄副院长?"他来劲了,同时表示他的惊异。没想到这么贫民化的楼上竟然还住着院长级别的知识型人才。
马滕笑了,“现在大学院校副院长到处都是,像荒草。”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浅薄,一个不小心见面就被朋友撅了一顿。
好在马滕适时的拍了拍他,“没什么,别拿我们进过大学当一回事。对了,弟妹有了没有,别让我进了门不好意思。”
他想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是他只得说,“没有” 。
“怎么,没有?”马滕跟着他进了屋。
马滕一听如此,肚里的酒虫活跃起来,非要自己下去拎一捆啤酒不可。他说:“我去我去。”
结果争不过马滕,一块儿下楼去买下酒菜。
    
十三
 
酒过三巡。他开始问那个黄副院长是怎么回事,他楼里住一个副院长,他怎么不知道。马滕吃惊的笑了,“怎么,你不知道?”
笑过,马滕有点感慨,“不过,现在就是不像我们小时候那个年代了,那时候我们家也是住四层楼,楼里的人也差不多全认识。”
“黄副院长是我过去的导师,我本来已经是教授级别了。但是他过去非常器重我,没办法,知遇之恩嘛!”
    “黄副院长是干什么的?”
    “哦,植科系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吧?”,马滕说着有点疑惑了,“我导师还有个妻弟,在尼泊尔还是印度什么地方,刚回国,你住在这楼上不会不知道吧?”
    “你说什么?”他差点没跳起来。
     上天还是要他知道答案。
     马滕一直在闷头抽烟,也没在意他,继续自己的话题:“一个高知家庭再加上一个海外亲戚,这有什么奇怪的?他妻弟是偷渡过去的——,听说西藏抬抬腿就过去印度和尼泊尔了。没想到现在发了,外商了!我估计他妈的黑社会发迹的!现在那姑娘要跟舅舅出国了,我读硕士那阵儿,就想着出国,现在想起来真他妈好笑。”
是了,是了,他心里说。
“谁的舅舅?”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还是说出了口。
“女孩儿的,黄院长的女儿随她母亲也有一个藏族名字,叫达珍,汉族名字叫黄晓,咱们上大学的时候,她还是初中生。你一贯对女人不感兴趣,不认识她正常。来喝酒。”他拿起啤酒瓶子。
     嗑瓜子、吃菜,喝啤酒,屋里的电视在没头没脑的放着,马滕看出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推了他一把:“你他妈想什么呢你?”
    “来,喝酒”,他知道自己要学会克制感情了,他知道,他不愿意说自己和黄晓的事,只有拿酒来冲走这一切了。
“你这个做教授的人怎么也满口他妈的不离嘴?”不容易,他终于想起了一个话题。
“他妈的怎么了,这是国骂,说句不好听的,这叫国粹。上回看了份报纸,说国内的私营轿车企业,出产了一种轿车,品牌被取缔了,你说叫个什么不好,叫个‘塔玛地’……”这家伙先笑成一团了。
“烟,叫……——”这家伙说话越发拖怪腔了。
马滕连说带比划。“你知道学院里现在流行一句话什么吗?”
“什么话?”他问道。
“因为无知所以善良,因为高深,所以变态!”马滕慢悠悠的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却在“变态”这两个字上尤其较劲儿。
     “我听心理学医生说,其实‘变态’这个词在心理学术语中不带有任何褒贬义,我们说一个正常人偶尔一个神经质的表现都可以说他是‘变态行为’,就是说‘变态’也可以不是骂人的——”他现学现卖了一嘴。
    “不骂你还是夸你啊!——”马滕笑了,“上学的时候我就看你悟性好,悟性好不一定聪明,悟性好也不一定非要让学问把你往沟里带。不过还是可惜了——”马滕话题又转,“还有一句话你知道吗?”
     “什么?”
     “不在沉默中变态!不在放荡中变坏。”马滕坏笑着,“就是不知道对学生造成的影响,这句话都很普通了。”
    “有些知识分子其实挺可怜的。女孩儿她爸——黄副院长,嗳。这话你可不要向外人说啊,我这样说可能有点不尊敬他。但事实就是这样,他在家纯粹就一个软蛋,被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管理学生宿舍的生活老师管教,他老婆说东他不敢往西,也就是我的师母。有一次我上导师家,他竟被气得坐在那里哭。唉,说什么呢,他学业上虽然没有什么建树——是的,但是他的高级职称和副院长的职务是在西藏一年年熬出来的。他当年指导学生的那个认真劲儿——唉!给你说你也不懂。”马滕说着往沙发上一躺,双手抱头,长出了一口气。
     在他又灌一口酒的时候,马滕突然转过头来望他。
“怎么了?”他问马滕。
“你绝对认识黄晓!”马滕说完吃吃的笑着,“刚才我就看出来了”,马滕推了他一把,话里有话的说,“当然也不能无根据的凭空推测,你说是不是?”
他没办法了,只好垂下头,晃了晃,于他已是分不清是酒瓶子在晃,还是他在晃了。
“你跟黄晓认识多久了?”他问马滕。
“怎么轮到你问我了?你吃我醋了?”马滕好像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原来你跟她还有一腿——”
四道风怎么也没想到他和女孩儿中间还夹着一个马滕,罢了,他开始耍无赖,“我听说他原来的男朋友死了?”
     “什么呀!她妈白送我都不要!”马滕生气了,站起来,走过去烟没抽完就扔了,给他当头就是一击。
他怔怔的望着马滕。
“黄副院长的老婆,有意给我安排机会让我和她女儿接近,恨不得往我怀里推。她丫头,什么呀——小学成绩门门不及格,还不留级。中学还好一点,上高中的时候又大肚子了。松鼠,知道他这个人吧?真够可以的,他骗这丫头什么啤酒加味精,她就相信了,一喝,出事了,怎么办呢?学校开除了松鼠,最后他不是淹死在拉萨河了嘛?唉,别提了。”马滕吐沫星子翻飞,说了个乱七八糟。
“啤酒加味精是什么?”他试探着问。
“春药,春药你都不知道。”马滕点着烟皮笑肉不笑。
他似乎明白一些了。
“不过她弟弟的脑子还是相当好使。”马滕走了几步,长吐了一口烟。“他姐姐看着也挺聪明的,有一次唱了一首歌,把我给惊了,就是《康德第一保镖》上的,‘不要逼我说话……’唱的真好听!把人魂给勾出来了。”马滕摊开两手,继续说, “弟弟,死学,功课年年拿第一。就那我师母还要额外增加负担,习题集呀辅导书呀,什么那个练习呀,一个高中学生,见了生人连话都不会说。有好几次我去导师家,他都探头出来看我,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那你就不劝劝他们?”他淡漠的说,他的心思全不在这。
     “劝是劝过,没用,全是死脑筋,转不过弯来了。再说,这是他们家的事,这就跟一个国家一样,这叫干涉别国内政,你说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
    喝酒。
   “他丫头要出国了,你听说了吗?”他说。
    这句话问坏了,马滕闭口不答,又喝了一口酒,转而问道:“我说,你跟黄院长家的女儿是怎么一回事?”盯着他,讪讪的笑着。
     他被马滕盯的脸酡红。
  
十四
    
“干!”他知道马滕已经不胜酒力,他可以相当不自觉的抢占先机,“你的故事还没完呢?”
“先说你的嘛!”马滕喝完有点难以下咽的样子。
“唉,不行,我得先上个厕所。”
在洗手间这会儿他又想起一个话题。
方便完,坐下,他就开始给马滕讲自己找心理医生的事。
“什么呀,别信那一套!你有什么心理障碍,找我来,我就能给你咨询!”马滕自斟自饮,看起来烦得很,完全没在听,这回他真的喝高了。
“马滕,要不我扶你躺一会儿”,他停止了自己无聊的叙述,可是到马滕跟前,他分明发现马滕一双眼睛在瞪着他。
“你真不够朋友,一到关键时候,你就,打马虎眼!说起来…这是你的隐私…坐,坐……”
他坐下了。
“我跟女孩儿的事,其实……”
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竟自我抒发的娓娓道来。
……
“这就对了!”马滕说。
他感到肩头被马滕一拍,自己“咕咚”一声醒了。
马滕已不知去向。
拉萨城里的夜晚他是研究很深刻的,高原大地的夜空他快死的时候才看见了,这么深沉而无垠。躺的这个地方不错,是个风水宝地之类的地方,他想。
他继续回忆往事,没想到马滕的声音又蹿了过来。
“他妈的,你以为她出国能干什么,做苦工,一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要不就做鸡!——”
“嫁人啊!——”他争辩道。
“听说国外的中国黑社会也挺厉害的,是不是?”这是他在问。
“我心里突然堵得慌。”他又说。
“堵得慌?你不是找心理医生吗?找一找就不堵了。”马滕没好气的说。
……
“今天,本来,可是你让我杂七杂八的说这么多,不过,我觉得挺痛快的。苦,我就不诉了。”马滕的醉话。
“你说那个什么叫松鼠的,是咱大学的同学?我怎么不记得?”这是他的倒数最后一个问题了,也是重要问题。
“我们那时候都在一个学校,松鼠与我是一个系的,只是那家伙太骚动。”摇头。
“松鼠就是爹妈从来不管的那个,被学校开除后,被人追到河里淹死了,也可怜!说他干什么。”
“他叫什么名字?”这是他最后一个问题。
“李松守,松树的松,他的名字挺怪的,说怪也不怪,好像松开手放开手似的。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最后几个字完全被淹没了……
     “松手!”
      他被震晕了……
 
十五
   
     他一早上起来就开始找他的手机,心里有点抖——
    “喂——”
    “我找黄晓。”
    “你是谁呀?”他听出来是黄晓的妈妈,这个处在更年期的女人毫不客气的问。
    “我是马滕。”他开始撒谎。
“马滕——,声音怎么有点不像啊”,那个女人拉长声音几乎有点怜爱的叫着“马滕”,然后高声大气地叫自己的女儿,“黄晓呀,快起来接电话!”
四道风把她往未来的丈母娘方面联想了一下。
    电话撂下了。
    电话又被拿起来,“喂——”
“你为什么骗我?”这就是他的第一句话,问完他仰起脸闭上了眼睛。
黄晓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了,女孩儿听上去快要哭了,“骗骗你,不好玩吗?”
电话里传出女孩儿的哭声。
女孩儿妈妈诧异的大惊小怪的声音。——“你是怎么了嘛!”
女孩儿抽抽噎噎对他说:“我就要走了。”
“继续骗我!我昨天见马滕了。你知不知道马滕是我哥们?”
   “骗骗你,不好玩吗?”
    这一刻,他差点就要动心了。
反正这是最后一个电话,他静静的听着女孩儿哭完,这时候,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还是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
他的嘴动了动,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紧接着手机里一个近乎咆哮的女声把他吓了一跳,“你以后少管我的事!?”并非冲着他的,是声场作用到话筒的,到他这更是一个衰减,但是他能想象得到手机那边的混乱场面……
他挂断手机,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捡起了床上一张照片——不知从哪儿掉出来的,是黄晓在夜幕下的楼顶给他拍照的一张“鬼照”。
 
他这天没去上夜班,他找了个人替班儿。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拾级而上。
通向楼顶的天井、排水管,当他升上楼顶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人的背影——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感觉得到的。她穿着毛衣,还有,也许还是原来那条麻麻的瘦瘦的牛仔裤。她站在楼顶平台的边缘——
     他走过去了。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还不如让我掉下去算了!”黄晓“刹”的转过头来,她早感觉到了他。
拂面的就只有风……
他转身就往下走。
“回来!“黄晓让他站住。
    “如果我留下来,我会为你做一切的。”
“如果我留下来,我会为你不顾一切的!”
他笑笑,“你可能吗?“
“我不去国外了。政策下来了,明年要给我们这些人安排工作。”女孩儿说。
 
……
“快起来了!”他从迷梦中被人叫醒。
厨房饭菜与粥的水汽飘了过来。那个人在里面把勺子敲得叮当响。是哥哥!哥哥在叫他。每次回家,哥哥都要给他做许多好吃的饭菜。他心里一阵惊喜,一骨碌爬起来,似乎连滚带爬的穿衣叠被,收拾利落,还要梳梳头,整整衣领……
哥哥系着围裙,戴着眼镜,象个家庭主妇一样在厨房里把炒瓢与勺子敲得叮当响。
等他收拾好我是来到客厅,饭菜基本上的差不多了。
哥哥弓着腰端着粥过来了,“唏——呼——好烫!”哥哥放下粥碗直甩手。
“吃饭。”哥哥说。
他开始“稀哩呼噜”的喝粥,大口嚼馒头,吧嗒着嘴吃菜……
一个声音在叫他。是黄晓的声音,“给你开开玩笑还不行吗?”
“她不是出国了吗?”他想。
“我让给弟弟去了,他不适合国内的教育,爸爸妈妈太专制,我担心他脑子学坏了。”
“我很高兴,马滕错看你了——”
“你认识马滕?”
“马滕是个文痞!我们同学之间都这么说马滕来着。”他自语道。
 
……
哥哥消失了。
黄晓也消失了。
突然,四道风感觉自己的肉体像个皮球一样,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拍得弹跳着停不下来。其实这是严重内伤感和大失血的反应。他很不舒服,希望有个认识的人在自己身边(如果我这时候在他身边,我会把他抱在怀里,他曾经跟我说过自己对母爱没有多少印象。所以他与我和寒江雪在一起厮混,大多是在我们这里获得了一种母爱)。
后来,他睡着了。
他想让自己彻底休息一下,醒来若能站起来的话,继续赶往纳木错看风景,还希望能够看到那个与外婆一块儿转神湖的黄晓……
 
十六
 
四道风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走了之后,可能没有多少人能记住他。但我却忘不掉他。记得每次到我这里,他背上总是背着一个军绿色的背包,就像远道而来。他说人生就是一场旅行,很多人也是这样认为的。这还罢了,每次过来他手里又提着一个方便袋,袋子里是路上顺便买的小食品之类的,比如说几个热狗或者几个烧烤的土豆和豆干,再不就是一袋爆米花。他这样子好像是回自己家来,家里有一窝孩子等着他给带吃的回来。坐下来他自己先吃,然后就引来了我这里的几个女孩子跟他抢着吃了。但是,我送他出门,他却会从背包里给我掏出来几小袋子咖啡或者小饰品之类的,说是给我的,说那些吃的本来是带给我吃的,然后站着跟我说会儿话,聊一聊他工作上的事情,聊一聊文学。其实有几次他来,都是我一个人,他完全可以跟我畅所欲言,但这个时候,他只顾跟我抢电脑。他在电脑上看小说,我只好坐在他身边看书。就是这样一个让我摸不着头脑的兄弟。每每电话跟寒江雪谈起四道风活着时的行为,寒江雪用西北方言形容他是个“憨娃”。还说,她还在拉萨的时候,有一次,四道风半夜从工区回来,却把房门钥匙忘记在工区了。就是没有钥匙,他工区的同事都在一起,随便与哪个凑合几个小时,后面回来的同事就把钥匙带回来了。这家伙却在寒江雪住的房门口圪蹴到天亮,还是寒江雪早上起来开门,突然看见自己门口睡着一个人,因为脑袋埋在高高竖起的衣领里,寒江雪吓了一大跳。
“喂!?”
寒江雪扯扯这个在她门口睡觉的男人。喊了好几声,四道风睡眼惺忪的抬头看着她:“怎么才起床啊?等着你去吃早点呢!”
寒江雪嗔怪:“你想吓死我啊?”
四道风说自己长得并不吓人呢。只是想回顾一下睡在外面无家可回的童年往事。
寒江雪说,四道风的这些话让她听得心痛。但寒江雪是个很现实的人,她来西藏是因为孩子在这里,她追求的是一种现实的东西,所以她看不进去《莫使我没有眼泪》,那个叫佛肉的男孩子没有去与她纠缠。四道风精神上的纠结她是没有的,我精神上的纠结她也是体会不到的。
我知道,四道风兄弟活蹦乱跳的时候,在我和寒江雪面前有严重的恋母情结。我心里一直希望,四道风被车祸分筋错骨那一瞬间,一定没有痛苦,睡着了一般,而他的灵魂却将继续单骑去了纳木错。
……
下面是四道风发表在博客上自我感觉很拽的诗歌:
“我死球去,灵魂的外衣化成永世追不到的那朵云。
“彻底的,无所谓的死,我死后,拜托,不要传统的葬礼——纸醉金迷的来形容身后这个世界。天葬没有想象的狰狞可怖,邂逅弯刀与吉祥的翅子……
“我开始死了,死于春天,穿花衣,这里的春天喝醉了美丽,尸体并没有官员腐败的快,且有尽头。无所谓收尸,十月的草地,四道风从我身上吹过。我的死去是一段做爱之旅……”
读了四道风的这些诗句,我立刻电话里说:“你快把那些鬼话删了!看着叫人难受!”
“为什么?”
“大家的博客都是一派祥和,一派鸟语花香,你没感觉你的博客妖雾弥漫吗?”
他听着在电话里咯咯地笑:“这证明了我的与众不同。你不喜欢不等于其他人不喜欢,你瞧瞧我的粉丝和我博客的关注度。”
我的话他是不会听,寒江雪的话他也不听,我们俩都是凡夫俗子,都没有这个力量挽救他。
 
作者简介:陈桂芝,女,笔名阿之;曾用笔名:北风,西热措。60年代末期出生。2002年春天进藏。著有文集《飘在拉萨》、藏地游记《佛国》和长篇小说《梦魇》《梦聊》《你就是我的佛》;中篇小说集《星月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