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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泰因的客厅


斯泰因的客厅
 
作者:远人
 
一百多年前,美国还不具有对全球事务指手画脚的能力。彼时拓荒的激励和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使不计其数的美国青年在二十世纪之初漂洋过海地前往欧洲。在他们眼里,欧洲高踞全球艺术金字塔顶端,放射出夺人心魄的神奇光芒。到达那里的美国青年无不雄心勃勃,却还是预料不到他们将在巴黎留下如此深的创作履痕。
 
一个叫格特鲁德·斯泰因的女人更不会想到,当她在1903年到达巴黎后,会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会对如此多的作家艺术家产生方向性的影响。
 
能影响他人的人,自己必然与众不同。斯泰因前往巴黎的原因是忍受不了霍普金斯大学的教育,退学后干脆离开美国。到达巴黎之后,斯泰因和哥哥利奥住在一起。每次想起这对兄妹,我都会无端想起阿根廷小说大师科塔萨尔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被侵占的房子》。小说人物就是一对居住一起的兄妹,他们因充满对外界的不信任而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选择足不出户的生活,直到被某种神秘因素逼到外面。现实中的斯泰因兄妹不同,他们视野广阔,对巴黎生活充满兴奋难抑的激情,于是主动走到外面。利奥的艺术修养迅速唤起斯泰因的艺术狂热。两人对刚刚诞生的现代主义兴趣浓烈,尤其对甫一问世、便不断遭到嘲笑的现代主义绘画更是情有独钟。
 
两兄妹频繁出入各大画廊,成为塞尚作品最早的收购者。当时还默默无闻的高更、雷诺阿、马蒂斯的作品也成为他们非凡眼光下的藏品。到达巴黎的毕加索画作迅速被挂上斯泰因兄妹的客厅。那幅《戴花的少女》还直接挂进了斯泰因卧室。简言之,兄妹二人成为了第一批现代主义画家的赞助者,直接后果就是他们所住的弗勒吕斯街27号成为无数艺术家的汇聚之地。
 
因为经常前往斯泰因家中聚餐,毕加索的肖像名画中便有了一幅叫《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肖像》画作。从这幅画上我们能见出斯泰因当年的风采。能成为毕加索的朋友,不是简单购买他的画作就可以成为。斯泰因对艺术的热爱从来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具有自己极为独到的眼光。她出手的画评不仅赢得画家们赞赏,小说行文也极为怪异地罕用标点,令读者不习惯的叠句使用和毕加索刚刚开创的立体主义画风相得益彰地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艺术表达方式,乃至斯泰因获得“立体派作家”称号。在今天来看,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不也整页整页不使用标点?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写作风格吻合了二十世纪初期的探索狂潮。
 
沿前人走过的路并不费劲,投身写作,难就难在能独辟蹊径地大胆开创。斯泰因身为女性,比大多数男性作家更热衷走一条从未有人走的道路。她的精力储备令人吃惊,几乎每晚开始写作后,不到黎明决不罢手。精力旺盛的人才有打破坚冰的能耐。这样的人也往往容易引发争议。曾发表过乔伊斯作品的玛格丽特·安德森说道,“对我来说,读她的作品仍然有困难,一个困难是理解不够顺畅。”亨利·麦克布莱德则把斯泰因看成奋不顾身的实验者,认为她将英语文学带进了崭新的现代世界。斯泰因自己也狂傲地认为,英国创造了十九世纪的文学,而她将代表美国创造二十世纪的文学。
 
事实也果然如此,不论欧洲的文化积淀多么深厚,在二十世纪初期,两个新大陆来客将以往世纪的陈规陋习进行毫不留情地摧毁。他们分别占据伦敦和巴黎两座最大的欧洲艺术之城。伦敦的庞德以“意象派”发轫,将维多利亚时期的矫揉造作之风洗刷一新;巴黎的斯泰因则将新艺术大门双手推开。她客厅的整面墙壁都挂满一排排先锋画作。在无数人眼里,斯泰因之家足以堪称全球第一家现代艺术博物馆。不论法国人还是美国人,只要喜爱先锋艺术的,无不踏足斯泰因客厅,这也导致斯泰因读者虽少,大名却无人不知,成为各种报刊争相报道的热点。
 
要说成名,斯泰因到巴黎后短短几年后就已做到。不过,斯泰因显然不是要追求单纯的文学之名,对她来说,认识和引导一个时代的潮流才是最具野心的目标。她客厅里汇聚着巴黎各路精英,画家、作家、记者、收藏家,还有无数慕名而来的大量崇拜者。毕加索和马蒂斯也是在斯泰因客厅结识,多斯·帕索斯、菲兹杰拉德、阿波利奈尔等名流穿梭其中。简言之,斯泰因的客厅浓缩成二十世纪初期的艺术剪影,让我们看到那个时代的种种艺术风尚,也让我们惊讶那个时代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似乎除了艺术,没有什么可以成为举足轻重的生活核心。无数的作家、诗人、画家们在巴黎昼夜狂欢,中央广场、红磨坊、莎士比亚书店、蒙帕纳斯区街道等地,都是艺术家们流连忘返的场所。他们都初出茅庐,毫不在意阶级的差别,又因都在艺术上全力以赴而相互引为知音。在当时的巴黎,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不计其数的沙龙应运而生,但没有哪个沙龙可以和斯泰因的客厅相提并论。那些以个人能力便足以挑战艺术的梦想家在每个周六成群结队地前往斯泰因客厅。主要原因是斯泰因的个人修养和艺术判断达到当时罕见的地步。从今天能见到的照片来看,斯泰因容颜出众,热衷波西米亚的古怪装束,只是她对男人不感兴趣;男人被她吸引,是因为她非同一般的艺术见解和对时代的深刻认识。
 
值得一提的是,斯泰因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富裕,每月只能收到家族信托基金拨给他们兄妹的一百五十美元。这笔钱可以让他们过得舒适,要分出大部分购买艺术收藏就不免捉襟见肘。所以,他们极少将钱花在衣着打扮上,内在的艺术素养已使斯泰因具有出类拔萃的气质,没有哪个从美国到巴黎的作家艺术家不愿意进入斯泰因客厅。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桂冠,当时尚默默无名的海明威便是最有代表性的一个。
 
海明威去巴黎时才二十出头。对阅人无数的斯泰因来说,海明威的气质与对文学的野心无不让她一眼发现这个青年人身上蕴含的能量和价值。二人很快建立起名正言顺的师徒关系。海明威从斯泰因那里不仅获得文学滋养,还收获珍贵的友谊。在斯泰因帮助下,海明威学会不少写作技巧,乃至他后来由衷说道,“我只从斯泰因一个人那里学会了写作。”
 
不仅是作家,甚至史上留名的流派也从她的客厅走出。
 
以一己之力,斯泰因左右了时代的艺术,时代本身也在她客厅外天翻地覆。终于来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欧洲和世界历史的影响巨大。整个欧洲的战后现实就像艾略特后来在《荒原》所写的那样,“我没想死亡毁灭了那么多人”。现代战争的残酷摧毁了一代人的精神支柱。人不可想象的屠杀竟然会是现实。苦闷造就时代的心灵,海明威终于写下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在这本使他一举成名的小说扉页上,他题下了“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的宣言。他标注得清清楚楚,这句话来自斯泰因和他的谈话。斯泰因能说出该言,就在于她除了客厅,还拥有对时代的亲身进入和认识。战争期间,斯泰因走出客厅,自己买了辆福特卡车,亲自和女友为战地医院运送物资,一直到战争结束。没有谁比斯泰因对时代有更精确的指认。能给时代命名的人,永远是将时代看得最透彻的人。可以想象,当海明威听到斯泰因的断言之时,内心涌起怎样的震动。除了“迷惘”,再没有第二个词可以概括一代人的创伤和绝望,再没有第二个词能概括一代人的人生体验和哲学思考。海明威的出发点根植在斯泰因的总结之下,就说明斯泰因对时代有自己十分清晰的看法。只不过,她本人太过于追求写作技巧上的求新制胜,所以她总结了时代,自己却没有成为时代的代言人。这一代言位置,与其说是海明威用自己的小说赢取,不如说是斯泰因的慷慨赠与。没有斯泰因,就不会有巴黎时期的海明威。
 
读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时我闪过一念头,小说中的女主角勃莱特有斯泰因的影子吗?斯泰因不是异性恋者,勃莱特携带的叛逆与男性化的思维举止往往会给我们女权主义者的时尚表现。这些不恰恰是斯泰因身上所具有的明显特征?更说明问题的是,海明威的小说发表之后,他和斯泰因的关系出现破裂。是不是斯泰因对这部小说有未曾说出来的想法?一切都不得而知。
 
自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迷惘”改变了人的情感和思维方式。充满激情的那一代人终于发现,艺术是人不堪一击的梦想。1922年问世的《荒原》《尤利西斯》《杜伊诺哀歌》三部现代主义巅峰著作,显示了人从梦幻回到现实的残酷。我们今天可以说,1922年是二十世纪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年头之一,对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又是梦想破碎的年头。当生活击败艺术,斯泰因的客厅便逐渐失去昔日的辉煌。在那里聚集过的伟大艺术家们走向生活的四面八方,他们有的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有的从此走向人生的灰暗。对斯泰因来说,以艺术为核心的时代戛然而止,她也终于发现“弗勒吕斯街27号已成过去”,只是她没想到自己还将迎来“不合逻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尽管战争期间,斯泰因住在比利宁和库罗兹,避开了德国人占领巴黎的耻辱。战争永远结束激情与梦幻,带来现实和清醒。海明威1928年离开后再也没重回巴黎定居,名动一时的哈里·克罗斯和克兰自杀弃世,乔治·安瑟尔返回故乡,永远不再进入巴黎。巴黎曾经的花样年华让位给了芳年迟暮,唯独斯泰因,在战争结束后返回巴黎,直到1946年去世。
 
我有时会想象斯泰因晚年的孤独。车水马龙的盛况不再。一个从时代中心走过的人物,也许最有资格感叹人生的流逝与时代的变迁。围绕她的繁华落尽也是一个时代的彻底退场。有能力创造一个时代的人,很难再创造另外一个新时代。当我们回顾二十世纪历史,真的会发现,在斯泰因客厅群英聚集的时代是二十世纪最令人留恋的时代。斯泰因当仁不让地成为那个时代的核心,不可能不使后人惊叹。
 
1997年,作家出版社出版过一套四卷本的《斯泰因文集》,除了那本叫《软钮扣》的随笔集外,其他三本小说我都没有读完。我不以为斯泰因的文学成就有当时评论家眼中的那种高度。读不完她的书,但我想读她的人生。她让我想读的最大缘由,是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再也没有斯泰因那样的客厅存在。
 
2017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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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7年第五期《绿洲》
 
来源:远人新浪博客
作者: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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